“恩,京西制藥總廠的會議記錄,是可以作爲證據參考的。”王司長贊同了楊銳的話,同時,也是将秦翰池最後的希望打落深淵。
集體決定是個寶,許多時候,都能擋住冷槍暗箭,但在這種泰山塌方般的處理中,集體決定就是讓集體死亡的陷阱。
秦翰池心中滿是哀傷,動情的喊道:“王司長,看在大家爲革命奮鬥了一輩子的份上……”
“秦翰池同志,現在不是談情誼的時候。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王司長頓了一下,道:“你如果再擾亂會議紀律,我就要請你出去了。”
談京西制藥總廠的處置而不讓京西制藥總廠的人在裏面?秦翰池不敢想象,那樣的結果會是什麽。
他緊張的看向王司長,又喊了一句;“王司長……”
秦翰池和王司長還是有些交情,盡管隻是吃飯喝酒的交情,但畢竟是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吹過牛……
王司長擡起頭來,“恩”的一聲,從鼻腔裏鑽出來,打了三個轉兒。
秦翰池黯然垂頭。
這種時候,酒肉朋友都幫不上忙,何況是酒肉之交呢。
王司長站起身來,身上的光輝令人不能直視,義正言辭的道:“秦翰池同志,咱們是老朋友了,但在這件事情上,你不要找我幫忙,我也幫不了你的忙。記錄員可以做記錄,我明确告訴你,京西制藥總廠的錯誤不是一星半點,你不要心存僥幸,好好的配合調查,争取一個較好的結果。”
王司長身上的光輝,是來自于權力的光輝,這種光輝,令人生,令人死,令活人爲死人祭祀,令死人爲活人祈福……
秦翰池跌坐于椅子上,不敢正視京西制藥總廠的命運。
國企人生在國企,死在國企,人在廠在是很自然的事,這不僅是出于傳統,還是出于現實的羁絆。80年代的中國可是沒有全民醫保和社會退休金的,當然,90年代也沒有,00年代也不算有……
總而言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所有城鎮職工的醫保和退休保障,都是依托于工廠的。
工人爲什麽那麽牛?因爲他們是工廠的主人,工作的時候有薪水,退休了一樣從工廠拿薪水,而且,廠裏的工人漲工資,退休工人一樣漲工資。
醫保更是如此。看不起病的中國人永遠是沒有組織的中國人。80年代的工人爲什麽看不起個體戶?因爲個體戶一個月賺他十倍的薪水,依舊是沒保障的,不用自己,隻要是家庭中的任何一名成員生一場大病,那就是白奮鬥二十年,全部家當都得賣掉。
國企工人則不用,若是在工廠自己的醫院裏住院,甚至連錢都不用交,隻要放心的看病治病就行了——80年代的工礦醫院也很好,普通的地市級的醫院的條件,都比不上同檔次的廠礦醫院,因爲廠礦有錢,不僅買得起儀器設備,而且能吸引到好醫生。若是央企級的國企醫院,比省會醫院好都不出奇。
就是國企的規模小,得了大病無力醫療,在普通醫院裏看了病,也能得到全額報銷,隻是拖的時間會久一些。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工廠的基礎上。
人在廠在,廠在人在。
哪怕工廠不行了,隻要架子在,工人們福利沒有了,工資和保障總是有的,而且,苦熬幾年,政府總不能讓自己的錢白白付之東流,總歸是要恢複生産的。
現在還沒有下崗的概念,停産也就是極嚴格的處置了。
當然,還有更嚴格的處置,那就是秦翰池一力希望避免的……
“楊委員,你請繼續說。”王司長面向楊銳的時候,溫潤而文雅。
楊銳微微搖頭,道:“我的三點要求提過了,希望部委能予以考慮。沒有其他意見了。”
“好的。”王司長點點頭,又道:“那我們現在請劉專家發言。”
他又點了房間内其他學者的名字。
被點到名字的人向楊銳輕輕一笑,站起來道:“律博定事件,是一次深重的教訓……”
這位專家似乎是醫藥系統裏出身的,有的沒的說一堆,卻都是些不得罪人的話。
盡管如此,他對京西制藥總廠也是批評的态度。
就今天的環境,批評才是政治正确。
王司長又點了兩個人的名字,分别發言以後,再道:“秦翰池同志,現在允許你發言,發言時間請限制在一分鍾以内。”
秦翰池愣了一下,無奈點點頭,站起來道:“各位領導,各位朋友……”
他停頓了一下,又鼓起精神,道:“各位……我們京西制藥總廠錯了……真的錯了……”
秦翰池近乎哽咽的道:“我們犯的錯,就像楊委員說的,萬死難辭其咎。但是,京西制藥總廠是咱們建國之初,醫藥工作者一鋤頭一搞的建起來的,我秦翰池别無所求,就請看在三代人的努力的份上,給廠子一個機會。我秦翰池怎麽樣都無所謂,請大家……我求大家,給廠子一個機會……”
堂堂正廳級的幹部,被逼到這個份上,在場諸人都有些心有戚戚焉的感覺。
現在人不懂什麽叫職務犯罪,但秦翰池犯的錯,在大家看來,也确實是爲了廠子而犯的,在國人眼中,其實稱不得十惡不赦。
然而,楊銳的感覺卻不同。
如果險些令數千人死亡的醫療事故,還不能以最大的力度來懲處的話,那最大力度的懲處,又是給誰用的呢?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就是以個人情感來說,楊銳也是心存一口怨氣。他和京西制藥總廠的關系,是不可能恢複融洽了,平複都不可能,既然如此,爲什麽要委曲求全?
此時,又有何全可求。
“王司長,大家都發言了,是不是該進入下一輪了。”楊銳打斷了秦翰池創造的哀愁氣氛。
王司長愣了一下,連忙道:“對,沒錯,那個……我們大家都說一下自己的意見,然後,我統和起來,會向部裏報告,當然,我最後也會出具一個意見。”
估計隻有楊銳一個人不是很清楚會議的流程,王司長也等于是向他一個人解釋。
楊銳點點頭,道:“那我先說?”
“好。”王司長眉毛跳了跳,處分是最敏感的事,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是不願意做出頭鳥的,不過,楊銳願意出頭,他更高興,減輕了自己的責任。
楊銳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稿,再看了一眼秦翰池,無視他的眼神,道:“對于京西制藥總廠的處置,我的建議——關停并轉。”
所有人的眼皮子都跳了起來。
關停并轉是四個詞生造出來的時代詞。“關”是關閉,“停”是停産,“并”是并購重組,“轉”是專心改造,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令人撓頭的大問題。
楊銳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大聲道:“就并購和專心方面,我認爲京西制藥總廠缺乏潛力,因此,我認爲,停産并關閉,是最适合京西制藥總廠的。”
關停三五千人的工廠?
若是算上退休工人,京西制藥總廠有過萬名工人,這怎麽關停?
真以爲工人是泥塑的,想怎麽揉捏就怎麽揉捏嗎?
所有人都用“瘋了”的眼神看着楊銳。
秦翰池更是重新挺起了腰闆,一副“視死如歸”、“同歸于盡”的表情。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