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鄭建明偷偷摸摸的從廠區繞過去,進到了調查組的駐地。
鄭建明是曾經的西堡肉聯廠對西捷工廠的負責人,因爲楊銳的原因,他不僅失掉了這個位置,而且在廠裏的聲望大跌。
國企是個小社會,西聯廠這樣遠離城市的國企,更是一個小王國。
在這樣的小王國裏失去聲望,是極難翻身的,除非老國王死去,新國王舊貌換新顔,舊人換新人……
然而,本來是廠長候選人的鄭建明,早在幾個月前,就輸給段華了。
過去幾個月裏,準确的說,是自楊銳離開以來半年時間裏,鄭建明過的很沒有滋味,他失去了大部分的權威,身爲副職,他的權利來源于威嚴,威嚴來源于聲望……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更何況,鄭建明眼瞅着就要從王子變成皇兄了。
越過他而解決問題的幹部越來越多,以至于鄭建明能決定的事情越來越少,最近一段時間,西捷廠的情況,更是讓全廠的重心轉移。
鄭建明看得到,自己腳下的路正通向冷宮。
沒人想住到冷宮裏。
而走出冷宮的做法,大概隻能讓老國王離開王國了,而且必須是不體面的離開王國。
如此,自己才有取代段華的機會。
鄭建明不願意讓人指指點點,但比起無人關注,他甯願被人指指點點。
當然,在老國王離開之前,鄭建明依舊是偷偷摸摸的。
晨曦中的調查組駐地,寂靜無聲,連點呼聲都聽不到。
鄭建明一直走到最裏面,略作猶豫,才輕輕的敲響門。
沒有回應。
鄭建明再敲門,這次聲音大了一些。
裏面突然傳來聲音,然後就聽腳步聲,以及驚覺的問詢:“誰?”
“你好,是馮主任嗎?”
“是我。”
“我是西聯廠的幹部,我有情況想向您彙報。”
馮主任透過貓眼看了看外面,将門打開了。
鄭建明機警的看看兩側,閃進馮主任的房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準備詳細的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
但是……好臭!
馮主任聽到了鄭建明的吸氣聲,不好意思的一笑,說:“汗腳。”
鄭建明忍住嘔吐的欲望,心裏很想贊一句:“可汗大人!”
“我是西聯廠的副廠長鄭建明,咱們在招待會上應該見過面。”鄭建明挺起胸來,自報家門。
“哦?你有情況要彙報?”
“是的,我認爲西捷廠目前的困境,與一個關鍵人物有關。”
“哦?”
“您知道楊銳嗎?”鄭建明說着開始描述楊銳此人,且道:“本廠的副廠長段華,就是楊銳的大舅,兩人關系非常密切。不僅如此,楊銳還向捷利康提供了技術,我懷疑他和香港華銳公司有很密切的關系。因爲據我所知,光是楊銳提供給捷利康的技術,就價值20萬美元……”
“有證據嗎?”馮主任問到最關心的問題。
鄭建明看了一眼馮主任的表情,道:“關于楊銳提供給捷利康的技術價值20萬美元的事,當時有好幾個人都聽到。”
“20萬美元不是一個小數目。”
“太大了。”
“但一項技術價值20萬美元的,其實國内也不少吧。遠的不說,就我所知,咱們河東大學,就有好幾項技術是很有價值的,開發潛力據說有過百億的。”
鄭建明臉色一變:“您不相信?”
“你得拿出證據來,比如說,楊銳和此事的關聯,最好是錢權上的問題。”馮主任盯着鄭建明看。
如果鄭建明拿得出決定性的證據,馮主任是不介意改變自己的計劃的。
但是,如果鄭建明拿不出決定性的證據,馮主任卻不想再繼續調查下去了。
一家香港公司和一家英國公司的龌龊已經夠煩人了,中間還有一家河東省的大型國企,再加上一家央企。
這樣的局面本身就讓調查組束手束足,這不僅是得罪誰的問題,還有調查結果的政治性的問題。
從大處着眼,中央正在搞香港回歸的談判,剛剛遠赴重洋,将第三世界國家阿根廷揍的體無完膚的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不好惹,但香港回歸又勢在必行。
這種局面下,一家香港公司與一家英國公司的官司,調查組應該支持誰?
若是從大處看,這裏是沒有對錯的,隻有政治。
而從小處看,問題倒是要簡單一些,再怎麽說都是民間企業的行爲,以省委調查組的名義解決一些問題,尚算簡單,大不了,就使勁的揍省委下屬的西堡肉聯廠好了。
然而,昨天來送禮的香港華銳公司的經理李章鎮,卻逼着馮主任要從大處着眼。
原因不在于一盒黃金飾品。
原因在于200萬美元!還有香港人的态度。
馮主任在商業局工作,這麽些年下來,他也算是見過一些外商和香港企業家了,知道這些人的品味,知道這些人看問題的方式。
200萬美元,對香港公司來說,恐怕都不是一個小數目。
弄不好,就是該公司生死存亡的大數目,之所以有這樣的猜測,就源于香港人李章鎮的态度。
馮主任知道香港人是很怕大陸公安的,因此,李章鎮冒着風險行賄自己,正說明香港公司重視此事的程度。
20克的黃金太多了,馮主任不敢拿,生怕落人口實,他甚至不知道李章鎮是不是真的想要送禮,否則,怎麽會用那麽笨拙的方式。
但不管怎麽樣,馮主任知道,此事對香港公司來說不是小事,他太認真,對省委或許也不是好事。
昨天晚上,馮主任是念着“難得糊塗”入睡的,怎麽也沒想到,今天早上會出現鄭建明這麽一個人。
而且是西聯廠的副廠長。
他要真拿出什麽過硬的材料出來,或許能讓調查組更體面些做選擇?
鄭建明卻在馮主任的眼神中後退了:“證據也是有的,我這裏有一些報銷單,還有關于段華的一些問題的反應材料。”
“給我吧。”馮主任大略的掃了一遍,就失望的放下了:“不夠。”
“這個隻是開始。”鄭建明慌亂的道:“我知道廠辦有做假賬,私設小金庫……”
現在的國企哪裏有不私設小金庫的。國企都是盈利企業,但盈利以後,錢歸哪裏呢?是歸國家所有的,因此,各個國企都要想盡辦法的留一些錢到廠子裏,這些錢,當時發出去的是福利,積存下來的就是小金庫了,不如此,廠子裏是一毛錢也别想留。
小金庫在這個年代,等于是機動資金,當然,因爲是賬戶外的,使用起來肯定不規範。
但這麽一條罪狀,最多讓李廠長養老,并不會讓捷利康滿意的。
最終,恐怕還是要得罪香港華銳。
馮主任腦海中快放了一遍李章鎮送禮的一幕,搖搖頭道:“我們今天就要回去了,查賬的話,要下次再來了。”
調查組原本準備做的一對一談話都停止了,何況是查賬呢。
鄭建明有些懵:“這就回去了?”
“對,今天就要回去了,捷利康的代表也想回平江休息一下,拟定新的策略。當然,你要是有新的證據,仍然可以交給我們。”
鄭建明不禁頹然,他也是做領導的,自然知道是什麽狀況了。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這個……我來的事,請務必保密。”鄭建明慌亂的去開門。
“一定。馮主任說着打了個哈欠,積存了一晚上的臭氣直沖前方。
鄭建明逃也似的離開了可汗的帳篷。
此時,天已大亮,兩名早起洗衣服的工人家屬,好奇的看着從調查組駐地裏出來的鄭建明,友好的打招呼:“鄭廠長起來了,吃了嗎?”
“吃了,吃了!”鄭建明掩面而逃。
同一時間,洗漱完畢的楊銳,坐到書桌上,先是配好今天要用的催化劑,然後展開信紙,開始用英文撰寫信件。
前些天,西捷工廠自己生産的輔酶Q10的分紅,已經全部到了香港華銳的賬上,一個星期差不多20萬美元的收益,足以繳付定金,讓律師們開工了。
而楊銳的信件,就是在律師們的要求下,邀請專家證人。
在美國的法庭上,專業問題一定要由專家證人來證明,醫學問題就得來醫生,隔壁大媽說接生經驗不算;彈道問題就得是彈道專家,打手槍射出去的子彈再多也不算;若是有關飛機的,你就得從航空學院或者航空研究所找人,至于PCR這樣的極專業的生物問題,就得從生物領域裏找人。
當然,因爲專家證人出庭是有報酬的,而且是上千美元每場高報酬——這筆錢以及專家來往的機票和住宿費自然都是楊銳來支付——楊銳的專利律師很容易就能找到教授級的專家證人來上庭。
若是一般情況,教授級别的專家證人是綽綽有餘了。
奈何與香港華銳對陣的,将是杜邦公司。
楊銳非常清楚的知道,這家人脈極廣的巨無霸,将會邀請兩名諾貝爾獎獲得者出庭作證。
想想看到時候的情景,兩名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對陣兩名爲了賺幾千美元而上庭的不知哪個地方院校的教授……
諾貝爾獎獲得者是什麽概念?那是一個領域的頂尖人物,一般的教授拿起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學術報告,一邊寫讀後感,一邊是在哭的。
在學術金字塔裏,諾貝爾獎獲得者是第一階的,他的學術金字塔裏,往往有多名第三階或者第四階的學者。第四階學者已經是世界知名大學的終身教授了,第三階是知名大學的講座教授。知名大學的講座教授可以不跟着諾貝爾獎獲得者混,但想要輕松的利用領域内的資源,加入頂級實驗室亦是明智之選。至于第四階的教授,盡管身爲終身教授已經很了不起了,但要想接觸前沿領域的尖端技術,第四階的教授是必須加入頂級實驗室的。
至于律師們邀請的專家學者,往往連第五屆的知名高校的教授水平都達不到,隻能是還算不錯的高校裏的終身教授,或者普通教授,這樣的人,與諾貝爾獎獲得者對話,又有什麽好說的。
這就好像初中生看博士生的考試題,一眼望去,第一題兩分:簡述四色定理。
呦呵,我知道呀!我起碼能拿兩分呀,于是恭恭敬敬的寫上:用四種顔色就可以給每個平面地圖染色,而且沒有兩個鄰接的區域顔色相同。
回頭得意洋洋的翻标準答案,隻見上面寫着:在平面或者球面無法構造五個或者五個以上兩兩相連的區域!
楊銳不指望能說動第一階的學者給自己背書,但起碼得有第二階或者第三階的教授出面才行。
美國的律師們也許能做到很多事,但做此事,楊銳的信件或許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楊銳一一給伊文思教授等人寫信,他們都是參加過楊銳有關PCR的演講的,也了解相關領域,是很不錯的高階教授。
除此以外,楊銳又嘗試性的列了一張表,上面是多名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的名字和通訊地址。
試一下總沒有壞處。
不過,必須要有非常動人的信件,才有嘗試的必要。
楊銳冥思苦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