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平坐在辦公室裏,一本接一本的批改着作業,表情認真而嚴肅。
不像是後世的大學,剛剛恢複高考的大學,教育環境是嚴苛中帶着溫情的。
每名學生每天都要上四節乃至六節課,一周六天甚至六天班,就要上30節,大約十五堂課,而這十五堂課,幾乎堂堂都有作業布置。
對學生來說,每天兩三堂課的作業,自然不免要努力到深夜,也因此戲稱淩晨三點睡覺,早晨九點起床的是“九三學社”。
這樣的學習要求,自然是相當嚴苛的。
然而,學生要做作業,老師自然要批改,而且,不止是普通的講師助教要批改,副教授乃至于教授也要批改,且往往不會假他人之手。
五六十歲的老教授,甚至是兩院院士,親自批改大學生初學者狗屁不通的文章的大有人在,這即是80年代大學溫情的一面。
按道理說,大學生的作業,誰批改不是批改,然而,中國向來有大師冶學的傳統,賦閑在家的學問家教授蒙學的不在少數,且常有出色的弟子脫穎而出。
80年代也是如此,無數大學生得益于此。
但是,有人得到就會有人付出。
一堂課少則二三十人,多則百八十人的作業,即使一周上兩堂課,也是堪稱沉重的教學任務。
哪怕是一人一篇文章,一百人的文章看下來,也差不多有想死的沖動了。
到高校擴招以後,高校的作業也就幾近于無了。
不過,80年代的大學,依然保持着這種良好做法,雖然不能保證每個學生都學以緻用,但點滿基礎知識樹還是沒問題的。
像是許正平這樣的副教授,雖然教學任務之外還有沉重的科研工作,雖然一間狹小的辦公室裏要坐四個人,雖然每天忙的連睡覺的時間都緊張,但批改起作業來,還是聚精會神,認真非常。
三五不時的,還有學生來辦公室裏問問題,許正平一周三天坐班,來問的學生很多。
這也和他的水平有關,因爲對問題解釋的清楚,有些外班的學生也來問許正平問題,他都是一視同仁,并不覺得浪費時間。
當然,如果問題太沒有水平,許正平也會用簡單的單句回答讓人下不來台。
既然無心學術,那就沒必要浪費寶貴的大學名額,許正平一直是這樣想的,隻是很少說出來罷了。
隻是今天,許正平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昨天,楊銳将準備好的項目說明交給了他,明言會在接下來幾天開啓新項目,許正平将信将疑。
現在回想起來,許正平卻是有點希望楊銳真能做到這一點。
“請問,哪位是許教授,許正平教授?”又是一名學生敲了敲門。
“我是。你是哪個班的?”許正平沒有擡頭,先将正在批的作業弄完了。
學生乖乖的等着,待許正平的工作完成了,笑道:“我是賀全貴,咱們見過,我在唐教授實驗室裏幫忙,我是來給楊銳送文件的。”
話說的有點啰嗦,但清清楚楚。
許正平卻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送什麽文件?”
“新項目的相關資料,給您放哪裏?”
“就放桌子上吧。”
“恐怕有點放不下。”賀全貴說了一聲,跑了出去。
一會兒,賀全貴和另外三名同學,搬着四個大箱子進門了。
“放這裏!”賀全貴先将箱子放在許正平桌子上,另外三名學生趕緊跟上。
箱子落桌發出“咚”的聲音,四個大男生也是開始大喘氣。
“這些都是資料?”許正平站了起來。
“不光這些,還有四個箱子,我們這就搬。”賀全貴說着就出門去了。
八個大箱子,一張桌子自然是擺不下的。
最後,許正平還是讓他們将之堆在了自己的椅子後面。
“全是資料?”許正平看過的資料不少,但像是楊銳這樣子搞的,他還沒見過。
最起碼,其他人不會浪費這麽多複印紙和打印紙。
賀全貴去過華銳實驗室,知道楊銳做事的風格,笑笑道:“全是資料,有的是期刊,有的是複印和打印出來的,您一會兒有空了,麻煩給楊銳打個電話,具體他有說明。”
許正平緩緩打開箱子,裏面果然滿滿的都是書籍、期刊和複印件。
“這也太浪費了吧。”同辦公室的另一名副教授過來,撚起一本裝訂出來的複印件看,雖然是雙面複印的,但白花花的紙就用一次,還是不太符合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電話打到唐教授的實驗室?”許正平顧不上看這些資料了,先在辦公桌的本子上找分機号。
賀全貴點頭說是,就在旁邊等。
電話一會兒就通了,許正平聽見楊銳的聲音就問:“你這些資料,給我幾天時間看?”
“資料就是給您參考的,您覺得什麽時候看好了,什麽時候就開始,項目組的話,我五天内能組織好,這次的項目比上次的費事些,還要和東京大學聯系,您多費神。”因爲是内線的緣故,楊銳的聲音頗爲清晰。
許正平看着八個大箱子,沉默片刻,咬牙道:“我五天内看完它們。”
“好,那咱們就先計劃着下周開始項目,您悠着點,咱們還有别的項目呢。”楊銳說着笑了一聲。
許正平沒笑,哼哼兩聲,道:“你要是能計劃出下一個項目,我熬了油也能做出來。”
做完一個項目接下來做另一個項目,這種故事聽起來挺順溜挺正常的,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有多難。
用所有人都熟悉的例子,做項目就像是準備考試,而且是邊學邊考的模式。一個項目做完了,接下來就做另一個項目,就等于是開學第一天上課就開考,然後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考一門,一門考完了再考另一門。
不斷透支的精力和體力是一回事,考試之前的學習和準備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像楊銳給許正平準備的新項目,開始之前,許正平作爲項目的實際執行者,首先得了解國内外的相關研究。
八個大箱子,幾百萬字的資料,那是上百名研究者的智力成果,要是不看别人的研究,難道自己用一輩子重新研究一遍?
這些資料閱讀起來,雖然不至于像課本一樣生澀,但裏面的新東西一樣不少。
正常來說,爲了籌備一個項目,提前一兩個月閱讀資料都算是少的。
許正平說是五天閱讀完成,那是吐血大甩賣,也是太過于興奮了。
而且,楊銳完成了主要工作,對他也是一個刺激。
楊銳身爲項目負責人,之所以占着通訊作者的位置,還能拿走一個并列第一作者,就是因爲他肩負着最大的責任,尋找研究方向。
用局外人的思維模式,找一個項目似乎是很容易的。的确,高大上的項目是很多的,登陸火星就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又有價值又有意義的項目,然而,這樣的項目對于楊銳等人,卻沒有實際聯系。
正常的科研,就是一點點的蹭出來的。
好像研究三角形,先要研究特殊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然後再研究相對特殊的直角三角形,接着是另類特殊的正三角形,以及相對特殊的等腰三角形……誰要是上頭就想證明莫利定理,這是個人選擇,玩一輩子都可以,但是,如果連等腰直角三角形都沒研究出來,莫利定理的美妙與證明困難也就無從說起了。
當然,知道研究三角形,知道要研究等邊直角三角形還是幸福的,最最正常的科研,是連研究什麽都不知道。
天底下是有很多值得和需要研究的東西,但是,登陸火星這種不算的話,剩下的就不多了。
很多研究者每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或者說,他們必須思考這個問題,而在沒有項目的時候,好點子也許會像井噴一樣蹦出來。
然而,臆想的“好”是不是真的好,還需要再驗證。
如果是在21世紀,搜索文獻資料庫還是比較簡單的,結果通常也是比較簡單的,一般來說,99%的好點子,要麽被人做過了,要麽發現不能做。
不能做的原因是千奇百怪的,比如說,有側面論證說,這個點子是馊的;比如說,有側面論證說,我他娘的做了個類似實驗花了10萬;比如說,有側面論證說,這一套實驗難的能傳染痛經……
偶爾,也會有一些好點子被證明是真的好。
比如說PCR的創始人穆裏斯同學,他設想的用聚合酶鏈反應,被許多同事認爲,肯定做不出結果,否則前人肯定做出來了。
結果,确實做得出結果,而且前人真沒做過。
于是,穆裏斯拿到了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諾貝爾獎。
倒黴的人也不是沒有。虐了大學生千百遍的拉格朗日,在他十八歲的時候,也就是普通中國學生讀大一的那一年,用牛頓二項式定理,解決了兩函數乘積的高階微商的問題,還用拉丁文寫成論文,寄給了歐拉。
不久後,拉格朗日同學得到了回複:你所做的研究,已經在半個世紀前,被萊布尼茲完成了,讓你寫論文之前不查資料,白瞎了吧。
所以,拉格朗日在18歲的時候,與18歲的中國大學生有一樁事是相同的,他們都曾面朝天空,高聲疾呼:去你娘的萊布尼茨!
許正平不想罵娘,所以他每次開啓項目,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查閱大量的資料。
現在,這項工作竟然被楊銳完成了,給許正平節省下來的時間可不是一星半點。
雖然實驗室老闆就是做這項工作的,但楊銳是否能做好,許正平還是略有疑惑的。
“就從資料裏找答案吧。”許正平俯視着八個大箱子,也是幹勁十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