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沒有了,不代表人就可以不去了。
楊銳拿了《藥物化學》回寄給自己的信函,又将自己手寫的論文原本塞進信封,快步前往生物系的辦公樓,順便找了個眼熟的高年級女生,問:“王永教授是咱們生物系的吧?就是教無機化學的那個。”
女生瞅了一眼楊銳,小心髒羞澀的跳了兩下,低下頭說:“是生物系的,應該還教分子生物學。”
“你知道他在哪個辦公室嗎?”
“我給你問問。”學姐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主動到旁邊的辦公室裏問了,走出來,露出燦爛的笑容,說:“三樓左手第三間辦公室,辦公室有門牌。”
“多謝學姐。”楊銳笑着招招手,快步上樓,留下學姐開心的笑容。
長的帥,世界都會變的和諧許多。
帥氣的笑容都可以當做硬通貨來使用了。
王永教授的辦公室前,楊銳深吸一口氣,輕輕的敲了三下門。
沒人回應。
楊銳等了十幾秒,又敲了三下。
“進來。”王教授的聲音有點懶,但還是上課時的男低音。
找對了地方。
楊銳捏了捏手裏的信封,輕輕的推開門,道:“王教授,我是生物科學專業的楊銳。”
“哦……”王教授低着頭看文獻,擡都沒擡的問:“什麽事?”
教授這種生物一向都是很忙碌的,主要是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閱讀文獻、審查報告、做實驗、寫論文、代課教學、同行評議、參加學術和非學術會議,給各級單位提供意見或建議,參與各種政治或經濟活動……
當任何一個人讀書做研究到了教授的職稱,無論他的水平和行爲是否符合人們認知中的教授,這個人的一生注定不會在無聊中渡過,相反,任何一名教授都會感覺到時間不夠用,所謂的殺時間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在教授這種生物身上。
事實上,大部分的教授都是過着争分奪秒的生活,會面的時候看文獻,或者看文獻的時候會面,都是極正常的行爲。
楊銳很熟悉這種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站定報名道:“前兩天上你的無機化學課,你說要我把自己發表在JMC上的論文拿給你看……”
“你是生物系的楊銳?”王永一下子擡起了頭,旋即托了托眼鏡,又确認的問:“是你吧。”
楊銳心說:我都說我是生物系的楊銳了。
表面上,楊銳同學還是純良的點了點腦袋。
“過來坐,過來坐。”王教授不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國企員工的模樣了,轉而笑眯眯的站起來,要給楊銳搬一把椅子。
“我自己來,您坐。”楊銳總不好讓五十多歲的教授給自己搬椅子,搶在前面搬了椅子過來,坐在王教授對面,然後斟酌着語氣說:“我剛剛去圖書館,想借本期的JMC,但好像提前被借走了……”
“對對對,是我借的。我回來想,你一個學生,不能從圖書館借期刊的,所以用了自己的圖書證,對了,你的文章在這裏了。”王永将剛剛看的文獻拿起來,遞給了楊銳。
正是英文版的《藥物化學》。
楊銳“鉀通道”的論文放在了期刊的中間,很普通的位置,但就一本影響因子超過5的期刊來說,任何位置都是好的。
鉛印的期刊似乎還散發着淡淡的味道,16開的版面,大約100頁剛過的樣子,作爲月刊來說,屬于有克制力的頁數,裏面大約有8篇論文。
也就是說,像是這樣的高端期刊,一個月也就産生40個左右的影響因子,得到40個左右的引用。
廣義的說,這是個孤獨的世界,可能會有幾千名或者上萬人閱讀你的論文,但最終,由此受到啓發的可能隻有五六個。,
但對身處這個世界裏的人來說,這裏熱鬧無比。
5個影響因子,至少相當于五口人參加的節日宴會。而這場宴會,最終會随着時間,輻射萬千家庭——曾經隻有幾個影響因子的X光已是大衆産品,曾經隻有幾個影響因子的微波被做成了微波爐,曾經隻有幾個影響因子的牛胰島素氨基酸測序造福億萬人群……
“鉀通道”的輻射面同樣很廣泛,這也是它被發現以後,迅速被無數研究機構所注意的原因。王永已然通讀了楊銳的文章,不過,他的注意力卻是發生了偏移,看着楊銳翻閱了一遍,說道:“論文的想法很好,但我覺得,你對G蛋白的介入有些太想當然了,激素敏感的腺苷酸環化酶系統是非常複雜的,組分的不穩定性,多樣性,低濃度性,還有酶促活性的激素調節需要适當膜組分的确切定位,輕易的在文章中應用尚不成熟的理論,可能會讓你的文章降分……”
這就進入到學術讨論的範疇了?
楊銳瞄一眼王教授的表情,果然比上課還認真。
楊銳揉揉眉心,道:“我是參考了一些文獻,個人覺得,現在的許多進展已經使得一些實驗有了成功的可能,比如GS的組成,四萬五千個和三萬五千個道爾頓亞基的寡聚結構,GI是四萬一千個和三萬五千個,另外,第三個亞基盡管沒有得到嚴格驗證,但也證明存在于兩種蛋白質之中……每種G蛋白的α亞基與鳥嘌呤核苷酸結合物的高親和力位點也已經清楚了……”
王教授本來是以批評的态度提出疑問的,影響因子也不能代表一切,有些人能發表影響因子8的論文,照樣在學術會議上被普通研究生問的啞口無言,在研究過程中,暫時不能自洽或者始終不能自洽的理論很多,總不能就此放棄。
王教授也是出于對楊銳的關心,以及時代的習慣,想先規誡楊銳一番。
然而,楊銳的回答顯然十二分的出乎教授的意料。
當然,對比他已經寫成的論文,這似乎是另一番不錯的研究。
王教授于是不再說話,仔細聽楊銳的叙述。
楊銳騎虎難下,總不能話說一半停下來,于是語速放慢,小心的注意着遣詞造句,像是做報告似的,緩緩的說着。
王教授邊聽邊想,也不覺得他說的慢。
南向的辦公室裏,陽光充沛,将冰冷的空氣都加熱了。
楊銳像是冰雪天開車到了半坡,想停也停不下來,爲了不将尚未出現的成果說出來,他不得不多說些廢話,以整理和斟酌語言。
在王教授的推動力下,這樣一個大坡,楊銳幾乎用了30分鍾才落下來,出了一身白毛汗,比本科生的畢業答辯還辛苦。
教授卻是意猶未盡,見楊銳停下了,也沒有急着說話,先是端着杯子潤潤喉嚨,又起身拿了一個白瓷茶杯,用開水細細的燙了,再泡上茶,親自端給楊銳,說:“每次用過,我都用滅菌鍋消毒的,121攝氏度30分鍾,保證幹淨。”
121攝氏度30分鍾,比一些藥劑廠的标準都高,又是一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例子。
“謝謝教授。”楊銳笑笑,輕輕的啜了一口茶。
稍息,教授說:“看來是我輕率了,你對G蛋白是有研究的,在老唐的凝膠實驗室做的?”
楊銳的論文上的單位是BJ大學凝膠實驗室,有時候也直接寫唐集中實驗室。
楊銳于是點頭,又說:“不能說是研究,算是大略的了解了一番,得到的實驗數據也很少,算是順手做的……”
正如楊銳所言,G蛋白的應用是非常廣的,到30年以後,照樣有人專門研究這個,并且也沒有研究完全。
80年代的G蛋白是研究前沿,王教授自己沒有做過,文獻卻是看了不少,更對此相當有興趣,不禁再次追問:“很少的實驗數據也是有意義的,具體來說說……”
任何一個領域,每年都會有新的重要的前沿研究點冒出來,研究員們不可能抛下自己的研究領域,專門爲了解某個研究點去做試驗,但好奇是免不了的,王教授的追問也很自然。這種交流更是研究者之間所常見的。
楊銳沒有真的做過G蛋白的實驗,頓時有點狼狽。不過,他滿腦子都是資料和文獻,G蛋白也是确實接觸和學習過的,三五句以後,就慢慢的緩了過來,說的均勻有序起來。
王教授聽着聽着,心癢難耐起來,追着楊銳道:“數據在哪裏?沒有研究完全也沒關系,隻做參考。你放心,我的研究方向不是這個,純粹就是了解,純粹了解。”
“那我明天把數據拿過來。”人家一個教授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楊銳也不好不給面子。
當然,也就是G蛋白這樣的普通學術數據可以拿出來,誰要是和他讨要PCR相關的數據,撕破臉也是不給的。
王永卻是比楊銳想象的還要急迫,打開抽屜拿出一串鑰匙即道:“先看數據,要不然,午覺都沒法睡了。”
他不由分說的拉着楊銳去實驗室。
到了實驗室底下,王永又不好意思與唐集中碰面,說:“你上去拿,我等着你。”
楊銳失笑,自去樓上取了一個筆記本,又從腦海中找了一篇過時的論文,對比着抄了幾行數據,拿了下去,并大略的解釋給教授聽。
王永像是偷到了蜂蜜的狗熊似的,渾然不顧來來往往的諸多學生,就地坐在了門前的台階上,一排數據一排數據的揣摩。
楊銳給出的數據就84年的水平來說,也不能說是創新了,隻能說是不落後。
但是,在這個沒有計算機檢索的時代,要從浩如煙海的論文中找到不落後的數據,已經相當不容易了。而要找到30年後再看,仍然不錯的論文,那就更難了。
楊銳下意識找到的都是相當有代表性的經驗數據。雖然數據本身又被楊銳給修改了,可還是能從中看出一些東西來。
王永顯然是看呆了,直到下課的學生大批湧過,王永才猛然驚醒,連忙将數據紙塞給楊銳,說:“你應該好好做這方面的研究,數據非常好,非常有價值……我在短期内不會涉足G蛋白,給你半年……我等你8個月的時間,你如果不能把數據都用好了,我有可能要做相關實驗了。”
三分之一頁紙的實驗數據,就已經勾起了王永的研究興趣,他生怕楊銳不知道其中的價值,又着力解釋了一番,且道:“如果不是鉀通道的研究很有意義,你又做了一半,我就要勸你現在立刻轉做G蛋白了,當然,兩樣聯系起來做也很有價值,就怕兩邊不靠……你在老唐的實驗室裏做的實驗?用了多少經費?”
“不太多。”楊銳不好給出具體的數字,實驗室裏的經費也是要查賬的。
王永倒是不追問,想了一會,道:“你如果經費不夠用,可以來我這裏看看,我想辦法弄一點給你。”
楊銳張嘴結舌,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了。
經費雖然就是用來換成果的,但王永的提議,還是遠遠超出了經費的正常使用範疇。
楊銳看王永的表情,頓時有些怪了,小聲道:“教授,我已經在唐教授的實驗室了,再用你的經費,不太合适。”
“提前聲明,我沒想挖你,你用了唐集中的經費,當然是他的人了,我也不是要你到我的實驗室裏來。不過,老唐最近的經費恐怕很緊張,你要是資金不夠,可以和我合作嘛,你要是不好意思說,我可以找老唐去說。”王教授說的義正言辭,停了一下,左右看看,小聲問:“你願不願意來我的實驗室?”
“王教授……”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王永也不好直接拉人,連連擺手以後,遺憾的歎了口氣,說:“你再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找我,功課上的,不是功課上的,都可以,我們互相讨論,互相促進。”
“多謝王教授。”
“謝什麽,謝也應該是我謝謝你,讓我看這個。”王教授将手裏的數據交給楊銳,又說:“保存好,不要随便寫在這種稿紙上,萬一丢了怎麽辦,最好專門準備一個硬皮筆記本,塑料防水的那種,專門用來記數據。”
“好的。那個,還有無機化學考試……”
“算你90分,免試。”
“我還是想參加考試的。”楊銳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明年還想申請學校的經費。”
學校給經費還是比較看成績的,楊銳第一年能申請到經費,與他的狀元身份有很大關系。
90分固然優秀了,但對楊銳來說,90分還是比較影響成績的,他無機化學早就學的爛透了,自然用不着免試。
王教授呆了一下,笑着應了,看着楊銳的眼神更加熱切,如同金毛看到了罐頭狗糧似的。
“可惜在唐集中的實驗室了。”
王教授腦筋一轉,又有了想法,臨走前說:“咱們系有個美國來的訪問學者你知道嗎?伯克利加州大學的生物學教授,水平很高,他最近都在我的實驗室工作,你可以來,和美國研究員交流一下,應該會有新的體會。”
王永之前去了一次美國,感觸頗深,回來以後,又轉而邀請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教授來中國交流一段時間,這是妥妥的世界級學術豪強,大大提升了王教授本人及其實驗室的格調。
最近一段時間,王永教授充分利用了美國訪問學者帶阿裏的紅利,此刻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了對方。
他覺得僅憑自己一個人,不好和唐集中抗争,但要是加上一個美國學者,分量就不一樣了。
現在正是出國熱的時候,像是北大清華這種學校的學生,許多人都有出國留學的渴望與行動能力,美國學者什麽的,簡直是吸引學生的磁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