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明三天兩夜未睡覺,整個人被疲勞審訊的如同鬼魅一般,眼睛幾乎泛綠。
而他不得不簽字和按手印的卷宗,也厚達五十頁。
若是正常情況,别說三天兩夜了,就是扣押他一天時間,縣公安局的電話都會被打爆。張勝琪身爲省水利廳的廳長,随便找些關系,都能要求溪縣縣委和縣政府放人,他甚至可以不找人,就自己打電話到溪縣,一樣能得到相同的答案。
但這一次的情況是非正常的,溪縣的縣高官和縣長,更害怕的是“窩案”,而非水利廳的廳長。
所以,他們不僅頂住了各方來電,而且不斷的要求段航辦成鐵案。
這也是基層機構和組織的厲害之處,如果心中有畏懼,他們自然是要聽上級領導的話,可要是心裏沒畏懼,或者說,當他們心裏有更大的畏懼的時候,上級領導的話就可聽可不聽了。
當此時,雙方的關系就變成了一種利益博弈。
在幹部調派問題上,在重大的基建問題上,縣級政府都有與上級政府頂牛的情況。雖然在權力組成上,縣級政府先天處于劣勢,但是,當縣級政府内部協調統一,願意頂牛的時候,以下克上的情況卻時有發生。
上級部門确實能夠用人事調動來解決頂牛的情況,但人事調動并不能解決問題。
調走縣高官就算有點麻煩,總歸是能做到的事,可接下來呢?
上級部門顯然不能提拔縣長做縣高官,因爲他們兩個的意見統一,常委副縣長和副書記們在“同仇敵忾”的狀态下,也不适合就任此位置。于是,上級部門隻能派遣空降幹部。
但是,在普通狀況下,一名空降幹部能解決的問題,在全縣認識一緻的時候,就變的沒有用了。
一名空降幹部不行,兩名也不行,那要多少名空降幹部,才能解決基層的問題?沒有人知道。
所以,自古以來,基層問題都是令人撓頭的,基層問題也是無法用暴力手段解決的。
國内擅長的工作組等等手段,做的都是水磨工夫,歸根結底,還是分化拉攏的招數。
政府畢竟不是軍隊,沒有基層支持的政府領導就是無根之萍。水力系統在80年代的國内固然号稱是水霸王,能有多項措施卡着基層政府,讓他們欲仙*欲死,可它畢竟沒有強力的執行權,面對官帽子的問題的時候,水利廳長就不夠用了。
張博明自然更慘。
文學青年在散發着花香的田野中翩翩起舞的時候,固然帥的如王子一般,但當文學青年被關在牢籠一般的房間裏,三天兩夜都不能睡覺的時候,味道比田野下的肥料還難聞。
敏感而脆弱的文學心靈用來寫詩的時候,固然飄逸的如精靈一般,但當敏感而脆弱的心靈被幾個大老粗輪番恐吓,那心靈的形狀,比爛泥也好不到哪裏去。
到了最後一天晚上,張博明已經是竹筒倒豆子了,不僅是段航想要知道的東西,段航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張博明也全說了出來。
翌日,來自省公安廳的邊副廳長來了個大早,看到的就是如書一般厚的材料。
“溪縣的工作,做的很紮實啊。”邊廳長知道自己的主要工作是安撫溪縣上下,于是很爽快的給出了贊揚,隻是帶着小小的刺。
縣高官臉上堆着笑,回應道:“縣裏的工作難做,不做紮實不行呀。”
要是材料不夠紮實,說不定邊廳長當場就像是戳氣球似的,将之戳破了,接下來的話,又該怎麽圓呢。
頂牛是一回事,蠻幹可不行。
邊廳長心裏有點怪,可還是笑着用手點了點周圍,道:“你們是将我軍呢,這麽厚的材料,等我看完,就到晚上了。小劉,你是咱們西北野戰軍出來的吧,你給我做個彙報。”
全國解放到現在34年不到,各個地方部門都有數量衆多的轉業幹部,這一時期,也是軍隊影響力巨大的時期,哪裏都有門生故舊,被點中的是縣公安局局長,也是歸邊廳長垂直領導的幹部。
劉局長被點了名,立刻雙腿并攏,向左轉,敬禮後,道:“是。現在由我向邊廳長和各位領導彙報我局對張博明的審訊工作。”
此言一出,邊廳長臉色微變,縣高官和縣長的表情就松弛下來了。
咬死張博明是犯罪分子,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安全的。唯一不安全的就是張博明了。
不過,邊廳長變臉歸變臉,卻沒有糾正劉局長,他的工作要求他分清主次,先解決溪縣縣委和縣政府的投訴是最主要的。
劉局長停了一下,直截了當的道:“根據我方審訊,先已确定張博明總共交往了總共交往了22名女性!總共與7名女性發生關系!其中四人是在酒後發生的關系……”
“有證據嗎?”
“有。張博明給每位交往的女性,都送了不止一幅畫。另外,他也交代了所有女性的名字,發生關系的具體時間,喝酒的具體地點等等。”劉局說着又拿出一份報告,翻到中間,道:“我們核查了張博明口供中的部分信息,目前都能核實,接下來,我們還準備繼續核實剩下的信息,預計兩三個星期就能完成……”
“不用了。不用那麽久,能證明口供的真實性就可以了,寶貴的警力要用在更需要的地方。”邊廳長不讓他們全部核實,是爲了以後有運作的空間,都證實了,量刑也會變重
劉局長從善如流的說“好”,又道:“謝謝邊廳長體諒。”
他不怕翻案,國内現在還不講證據的來源問題,即使是刑訊逼供被抓了出來,也隻懲治刑訊逼供者,而不會減輕被刑訊逼供者的罪名。
張博明有了酒後發生性*關系的供述,根本就别想逃脫。
邊廳長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80年代初的中國其實非常亂,小混混們蹲在學校外面,看中哪個女孩子就沖上去****摸屁股,甚至繞到小巷子裏搶回家的案件,在警察眼裏都是稀松平常,若非社會治安如此混亂,也不至于引來83年的嚴打。
張博明做的事,若非今天爆出來,也許能用“風流”二字掩蓋過去,但在今天,溪縣上下,顯然是準備将他給釘死的。
“準備什麽時間送檢?”邊廳長多問了一句,準備回去給張勝琪做解釋。
劉局長認真的道:“我們本來準備繼續核實信息的,現在省去這一步的話,幾天時間就行了。”
“盡快送檢,另外,要盡可能保證受害人的合法權利,不要弄的聲勢太大,讓這些受害的女性無法重新做人。”聲勢不大,自然更容易做台下工作,邊廳長說到此處,覺得他對張勝琪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劉局長毫不猶豫的說:“好。”
邊廳長點點頭,再問:“藍國慶呢?”
“藍科長在辦公室休息呢。”
“沒有審訊?”
“我們怎麽能審訊藍科長。”劉局長呵呵一笑,後面的書記和縣長也都笑了,房間内頓時是歡笑聲一片,似乎有什麽精彩的小品在演出似的。
邊廳長再松了一口氣,戒備心也放下了不少,坐了下來,說:“都坐,大家都坐,咱們就當是開一個短會……”
衆人一陣謙讓,按照級别和位置,圍着會議桌坐了下來。
邊廳長沉吟片刻,開始講話,說道:“溪縣反映的問題,省裏的領導很重視,我們公安廳也很重視,第一時間就将我派了過來……藍國慶的行爲是個人行爲,這一點,是省公安廳自查的結論……”
縣高官仔細的聽過,琢磨着道:“省公安廳在溪縣做調查,我們溪縣上下,是持歡迎的态度的,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是,我們溪縣上下全體幹部群衆,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借省廳的名義,重啓運動,對我們正常運行的部門橫加幹涉……信用社是金融機構,是縣域發展的重要力量,同時,信用社也有很多的曆史遺留問題……”
這番話,他是解釋了溪縣抗議的原因了。
同時,張博明再次做了替罪羊,被冠上了想要“重啓運動”的名義。
邊廳長暗念一聲阿彌陀佛,卻是默認了下來。有這麽一個名義,總比他回去說溪縣人全部腦抽抽了好。
所謂的短會,持續了四個多小時。
等到大家都覺得說清楚問題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于是簇擁着去喝酒。
等在信用社的楊銳也等的又無聊又着急,好容易見到來提人的段航,忙問:“怎麽樣?”
段航翹起大拇指,笑道:“送檢。”
“會判多久?”在今年提高量刑以前,流氓罪在中國的首部刑法中,最高量刑七年,适用範圍也尚未被全方面的濫用。
段航猜測道:“三年以下,如果張勝琪找人幫忙,很可能緩刑。”
緩行期間,若是不再違反法律,就一天的牢都不用坐了。
楊銳撇撇嘴,心想:以張家的能力,費點力氣,判處緩行或許不難,但這對張博明可不一定是好事。
除非張博明改過自新,否則,接下來的嚴打,很容易出現多罪并罰,一旦如此,張博明就有死刑的危險,到那個時候,張勝琪區區一名水利廳長,能做的實在有限,反而有可能因爲職位的關系,被人當作靶子。
當然,換一個角度來想,如果張博明就此規規矩矩的,緩刑的确會讓他舒服不少。
“就讓張博明自己決定最終結果吧。”楊銳如此想着,向段航點點頭道:“随便他們吧。”
段航笑笑,說:“咱們也扭不過人家,實際上,這一關過去了,就算賺了,掀翻兩個,咱們應該是賺翻了。”
楊銳一晃頭:“确實,是我想多了。能躲過張博明和藍國慶的查賬,就不算吃虧……對了,藍國慶會怎麽樣?”
“冷闆凳坐到大家忘掉這件事?”段航對此倒是頗有同情。藍國慶僅僅30許,就縣局來說,30多歲的科級幹部挺不錯了,可在省廳卻是随大流,一旦被打入冷宮,十年八年,即使再有晉升,也沒有實際意義了,若是沒有強力人物支持,像他這樣的官員,也難有下放的機會,而不能下放,科級還是副處級,在省依舊是做雜活的。
楊銳颔首表示知道,讓段航自去提人,他自己慢悠悠的出了信用社。
站在西堡鎮的大街上,稍不注意,立刻會被灌上一脖子的風。
楊銳跺了跺腳,突然覺得有些疲倦。
政治什麽的,果然是比研究還費神。
“楊銳,你怎麽在鎮裏?”幽蘭般的喚聲,将楊銳從回想中拉了出來。
楊銳回頭一看,反問:“景老師,你怎麽也在鎮裏?”
站在街口的,是身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景語蘭。呢子大衣的質量很好,隻是看起來有點舊了,穿在景語蘭身上,卻是令她的身材愈發凸顯。
景語蘭将落在肩膀上的頭發攏到耳後,沉着臉道:“你忘記了?”
“忘記什麽……啊,今天是口語訓練的時間!”楊銳一拍腦門,說:“忙的稀裏糊塗的,給耽擱了,您是特意找過來的?”
“我隻有你一個學生,也就隻能下山來了。”景語蘭微蹙黛眉:“你在忙什麽?”
“就是一些其他事……”
楊銳尚在考慮怎麽說的時候,被鎖了手铐的張博明,面容憔悴,一頭雞毛的走出了信用社,出現在西堡鎮的大街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