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級行局中,财政、電力這樣的部門,既有權又有錢,是一等一的部門,公安、宣傳這樣的部門有權而缺錢,稅務和工商有錢而缺權是二等的部門,縣聯社比起稅務和工商,更缺權而更多錢,隻能說是一個肥缺。
但是,就算隻是一個肥缺,要坐穩了位置也是很不容易的,沒有縣裏的強勢人物的支持,沒有一點靠山和背景,又怎麽可能坐地撈錢。
謝科長與楊家沒有特别親密的關系,可同在一個城市,互相之間卻熟的不能再熟,楊銳得了全省預考第一的消息,謝科長也是聽說了的。
所以,當張博明和藍國慶說明他們要找的是楊銳的時候,謝科長的第一想法是通知楊家。
這是白送上門來的人情。
至于省裏領導的公子,謝科長也就是聽聽罷了,大家離的太遠,幾乎不可能有什麽交集,天知道這又是哪位領導的第幾位公子,謝科長也不指望着再升官了,縣聯社的位置,已經讓他非常滿足了。
在機關工作的人,都是渾身安着機關的,一碰就動,謝科長在路上稍微耽擱了一會,他的手下就将消息傳了出去。
在縣公安局刑警隊的段航,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他這個位置,注定了接觸面廣,又是老段家的孩子,幾乎是每個單位都有一兩個熟人。
接到消息,段航一邊給西堡中學打電話,一邊又給自己老爹打電話,讓他探問是誰在找事。
兩邊都通知到了,他才給西寨子鄉打了電話,給黨高官楊峰說明情況,然後穿上外套直奔顯信用社。
差不多是他到的時候,張博明和藍國慶也到了。
溪縣是個中等縣,信用社在最繁華的主街道上,占據了十幾米長的街面,蓋了兩層樓,修了一個大院子。
如果不是外面挂着信用社的牌子,這裏和郵局也沒有多少分别。
櫃台後的員工懶洋洋的,看到縣聯社的科長帶人進來,雖然都站了起來,可那精氣神,與吸過大煙的軍閥老兵也沒什麽兩樣。
縣信用社連縣政府的二級機構都算不上,對普通職工來說,升職通道幾近于無,加薪也絕無可能。因此,在這裏工作的職工就是一個混字,對縣聯社也沒有多少畏懼。
倒是信用社的主任,緊趕慢趕的從樓上下來了,叱喝了兩聲,用讨好的語氣道:“謝科長來指導工作了,幾位裏邊請,裏邊請。”
張博明突然有種想笑的感覺,這和他在書裏看到的舊社會大掌櫃似乎是一個樣的。
藍國慶輕輕咳嗽一聲,道:“咱們就去裏邊好了,外面說話不方便。”
“裏面請,小劉,去倒幾杯茶來,沒眼力價的。”信用社的主任違規打開櫃台門,将幾個人都放了進來,再關上鐵門,将他們迎上二樓,笑道:“謝科長,今天是個什麽主題?”
“這位是省公安廳的藍主任藍同志,這位是張同志,他們是來了解咱們信用社的一位儲戶的資料的,我來做個見證。白主任,西堡鎮的資料,你這裏都有副本吧。”謝科長笑眯眯的,算是用表情給白主任寬心了。
白主任驚疑不定的點了點頭,沉悶的道:“副本按說是有,但我得找找。”
“白主任,你不用有顧慮,我們就是單純的找一位儲戶的資料。”藍國慶好言好語的說。
張博明沉默不語,他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不說話反而更好。
白主任連連應是,卻是起身道:“我催一下底下人,倒一杯茶也耽擱這麽久。”
剛打開門,就見一名小年輕端着茶壺上來了。
白主任氣的給了他腦門一巴掌:“怎麽現在才上來?”
年輕人很委屈:“我是小跑着送過來的。”
“沒規矩,誰讓你跑了!”白主任氣就氣他來的太快,生生毀了自己的借口。
藍國慶哈哈一笑,說:“白主任,茶就不用麻煩了,咱們先看資料吧。”
“這個……“白主任就看謝科長。
謝科長捧着肚子當沒看見,扭頭去欣賞風景了。
白主任有點理解了,扭頭笑道:“資料肯定是有的,不過,我們的檔案有保密制度,藍科長的介紹信,給我們看看吧。”
藍國慶一愣。看不到資料,這個差使就辦砸了。
他這時候才覺得棘手,一邊猜測着張博明要查的是何許人也,一邊将白主任拉到一邊,繃着臉道:“白主任先看我的工作證,是不是真的?”
“工作證沒問題,但要從檔案室取東西,您得有介紹信。”國内沒有搜查令之類的東西,介紹信的威力則大大加強了,尤其是高級機關的介紹信,往往有着多種功用。
但正因爲如此,介紹信的管理比法院的管理還嚴格,想要在白紙黑字上蓋公章,非得有單位領導同意才行。
藍國慶自然不能找省廳的領導給自己一封模棱兩可的介紹信,不過,他有自己的辦法。
在白主任眼裏,這個原本笑嘻嘻的藍科長,慢慢變的可怕起來,他的表情就像是派出所訓斥街頭混混時那樣,兩邊鼓起,兩眼圓瞪,牙根咬住了,說:“你要介紹信,我就回省廳去開,回來的時候,順便帶點人,把整個信用社都查一遍,你說好不好?”
這個威脅是比較難實現的,可白主任确實害怕。
他再次看向謝科長。
窗口前裝作看風景的謝科長裝不下去了,咳嗽一聲,道:“藍科長說笑話呢,讓你找資料,你就找好了。”
“好好好。”白主任笑了兩聲,像是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要是藍國慶真帶人來查賬,白主任甯願把賬本一把火給燒了。也是因爲謝科長出現在面前,他才願意拿資料出來。
張博明煩悶非常,總算等到了一句準話,不耐煩的道:“我們要找的人,明天預約了1500塊的取款,從西堡鎮的信用社取。”
“我這就去找。”
“派個人去就行了,哪裏好意思讓主任親自去。”藍國慶一把拉住了他。
白主任無可奈何,打了内線電話,讓下面的人找了送過來。
一會兒,還是先前倒水的小年輕,将一個檔案袋拿了上來。
白主任取出來瞅了一眼,就心叫不好。
楊銳開的賬戶,根本就沒用假名,兩個大大“楊銳”,立刻讓白主任想到了他的背景。
全省預考第一的名頭也許沒什麽用,名聲卻是刷起來了。
白主任尚在頭痛怎麽辦的時候,藍國慶稍微帶了些勁,将白主任手裏的檔案袋給搶了過來。
張博明站在他的右側,兩人一起看了起來。
新開的賬戶,除了第一頁的信息以外,隻有兩頁的存取款的備份,裏面多是數十上百元的收入,取款則是幾次整百元的。
張博明沒有看明細,而是先看最後的結餘,結果發現有3000餘元。
這裏隻是楊銳的部分存款,但在張博明眼裏,已經多的無可複加了,他父親蒙冤數年,國家補發曆年工資,也不過5000餘元,正經存下的幾乎沒有,他想不明白,楊銳是從哪裏來的錢。
“肯定有問題。”張博明點了點結餘,道:“一個高中生,怎麽能有這麽多錢。”
“一些是稿費,一些是借款。”段航拾級而上,正好回答張博明的問題。
“你是誰?”藍國慶皺眉看向穿着警服的段航。
“溪縣刑警隊隊長段航,我聽說有省廳來的幹部到溪縣辦案,特地帶人來配合。”段航指了指後面,樓梯下方,能看到還有三四名公安站着姿勢。
藍國慶頓時嘴裏一陣發苦,他是打着省廳的名義來幫人辦私事的,最不想碰到的就是地方公安。
張博明聽不懂他們打的機鋒,疑惑的道:“段隊長認識楊銳?”
“認識,他是我表弟。”
張博明“哦”的一聲,說:“怪不得他們都躲着我,可惜,躲着也沒用,這麽大的一筆錢,已經超出他的稿費收入了,我覺得,您表弟有的解釋了。”
“我剛才已經解釋了,稿費,以及借款。”段航不爲所動。
張博明步步緊逼:“借款是從誰那裏借的,有借條嗎?誰能證明?”
“我借給他的,一共12500塊,我跟信用社要的長期無息貸款。信用社就能證明。”段航說的流利非常,這是他電話裏和楊銳商量過的。
張博明的氣勢爲之一頓,轉瞬又笑了,說:“一萬兩千五百塊,這麽多錢,你借給一個高中生,他用來做什麽?”
“建實驗室啊,買實驗儀器,買實驗材料都要錢,反正是無息貸款,我貸來沒用,就給了楊銳。”段航的解釋,不光解決了資金來源問題,還解釋了資金的去向。在大量現金交易的國内,楊銳的實驗室也被部分掩蓋了起來。
張博明不認識實驗儀器,隻是本能的覺得很貴。然而,12500塊也着實不少,令其一時間沒了主意。
眼看着就要無功而返,藍國慶站出來,道:“無息貸款是有條件的吧,你怎麽能借給楊銳?”
“我就是幫老鄉完成一點任務,正好楊銳也要用錢。你要說借的不對,我承認錯誤。”段航一陣光棍氣。
白主任此時也回過味來了,忙道:“确實是幫我完成任務。上面要我們貸款,縣裏願意貸款,又有資格貸款的人卻少的很,段隊長給我們幫了大忙了,要不然,信用社當月的工資都要打折。”
不像是30年後,80年代敢貸款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敢貸款的人裏面,符合條件的就更少了,銀行和信用社爲了完成任務,找親戚朋友貸款,也是行業内人盡皆知的秘密,說出來還是不說出來,都算不得什麽事。
唯一可能有點問題的,也就是“無息”兩個字。不過,這筆錢隻要能還上,段航連處分都不會受,藍國慶也不能用此點來攻擊他。
“我再看看。”張博明将楊銳的信用社資料抓在手裏,一行接着一行細讀。
段航撇嘴笑了笑,卻道:“你們兩個都是省廳派來的調查員吧?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找我就行了。對了,我來的時候,給南湖地區公安局打了電話,通知了此事,局裏的人一陣子也就到了。”
藍國慶的馬臉霎時間變白。
上級部門派了人來,地方部門派人接待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和張博明的組合,卻實在是太不恰當。
這要是捅出來,可不是一個處分能解決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