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靈玲的氣色顯得還好。
趙詩泳問了她昨晚的事情,她說妹妹已經回家了,而爸爸也保證以後不再酗酒。
這樣就好了。
不過,徐嬌嬌的氣色可是大爲不妙。
天氣明明很悶熱,徐嬌嬌坐在座位上竟然還會沒來由地打個冷戰。
曾經犯下的罪惡,長久地遺留在身體裏,便成一場無藥可救的絕症。
夏天來了。
罪惡之城重複着單調的四季。荒地裏蓬勃的野草連綿成漫長的綠意。
經過那道圍牆缺口時,趙詩泳看到學号44抱着走失的黑貓從裏面走出來。
她向它打招呼。
它慘白的眼睛轉過來,注視着她。
“你愛的人馬上就會回來了。”
我愛的人?
是她嗎?
那些你深愛的人,經過你的身邊,卻認不出你來。
你從此隻是路人甲乙丙丁。
趙詩泳站着不動。陽光照亮她晶瑩的淚水。淚水濕了眼睛,朦胧了視線。在那一大片氤氲的逆光中,有個女人走了出來,像個天使,溫柔地笑。
女人經過她的身邊,猶如經過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的眼淚馬上掉了下來。
媽媽認不出來了,已經成爲Chelsea的女兒。趙詩泳轉過身,流淚看着媽媽走過去的背影,她多麽想再次擁抱那個溫暖的身體。但是,她不能。
趙詩泳已經死了。她現在是Chelsea。
趙詩泳抹幹眼淚,卻又快樂地笑了。
學号說的話是真的。她所愛的人——她親愛的媽媽——因病去世的媽媽,本應躺在泥土下長眠的媽媽……又活過來了。
“發什麽呆呢?”
一旁的林靈玲看到Chelsea又哭又笑的,用打量怪物的表情捅了捅她的胳膊。
“沒,沒什麽……”
趙詩泳轉而破涕爲笑,爲自己的眼淚找了個過得去的理由。“我眼睛進沙了。”
“那趕緊走吧,趙詩泳的家快到了。”
是啊,那個家就在前面不遠處。
今天竟然是要去祭拜自己的。
可能是姑媽和表妹想撫慰冤死的亡靈,特地爲趙詩泳準備了一場法事,好超度死者的冤魂。當趙詩泳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裏一陣發笑。她嘲笑姑媽和表妹的罪過,她心中的怨恨,絕不是一場所謂的法事就能消除的。
靈堂就設在客廳裏。
客廳裏擺放着自己的黑白照。
姑媽和表妹假惺惺地用手帕擦着眼淚。雖然來祭拜的人并不多,但她們走進去時,徐嬌嬌還是迅速而熟練地換上一副哭喪的臉。那些擠出來的眼淚别提有多虛僞了。
林靈玲和Chelsea的到來還是令徐嬌嬌頗爲吃驚。她并沒有把做法事這件事情告訴班裏的人,徐嬌嬌壓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和趙詩泳的親戚關系。
所以,她和林靈玲相互驚訝地對視了幾眼,大概是猜疑着林靈玲是從哪裏打聽到消息的。而之前林靈玲跟趙詩泳提起過,自己也是很偶然的機會從别人那裏聽到的。
來這之前,兩人都不确定是否真設了靈堂。
“哈,真沒想到!”剛從靈堂裏出來,林靈玲便大呼意外,“沒想到徐嬌嬌居然是趙詩泳的表妹呢。難怪……”
難怪徐嬌嬌以前穿過的名牌跟趙詩泳的那麽像,難怪徐嬌嬌像個暴發戶的女兒……
本來就對徐嬌嬌不屑一顧的林靈玲現在更加是滿臉的輕蔑。
“切!”她像嘲笑徐嬌嬌似的蹦出一聲冷笑。
按林靈玲的性格,弄不好明天全班的同學就會知道徐嬌嬌和趙詩泳的親戚關系。大家也許會悄悄地議論徐嬌嬌這個鄉下妹其實是用死人的錢來扮富貴。可以想象得到那時徐嬌嬌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走到街口,趙詩泳跟林靈玲說有點事情,就此道别吧。
林靈玲也不起疑心。
“那我先走了喔。”
待林靈玲走遠,趙詩泳馬上折了回去。
剛才在靈堂沒有見到媽媽。她推斷媽媽還沒有出現在姑媽和表妹的面前。那對母女剛才的表情說明她們尚未見到死而複活的媽媽。嘻嘻……到時候她們肯定會被媽媽吓得魂飛魄散的。
趙詩泳躲在樹下靜靜觀察着那邊的屋子。
仍有稀落的人們前來吊祭。
媽媽還沒有出現。
奇怪……趙詩泳等了好久,開始有點懷疑自己剛才的推斷了。如果剛才見到的人不是媽媽呢?而是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呢?
這個世界上真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人麽?
不能否定,也不能确定。
她站得腿都有點酸,麻麻的,正當她想蹲下去休息一會兒時——那邊走來了一個與她媽媽相似的“生物”。……不是媽媽還能是誰呢?肌肉的酸痛感瞬間在身體裏消失殆盡了,趙詩泳捂緊激動的心口,眼眶又濕了。
不敢動,生怕丢失一地的悲傷。
媽媽……
她輕聲呼喚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臉上一陣熱熱的感覺。
“别走過去。”
有個聲音冷冷地制止了她即将壓抑不住的沖動。她回頭看見抱着黑貓的學号44,站在身後,微笑着。一種吓人的恐怖的笑。跳出一團冰冷。
“不然,就不好玩了。”
它隻把這當做遊戲。人間的邪惡和親情,愛與恨,通通隻是一場遊戲。
“爲什麽?”
趙詩泳至此依舊不能相信,“死去的人怎麽可能複活?”
“是因爲愛。”
學号44抛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這個答案跟它的身份一樣神秘。
空氣中沒有一絲微風,永不停息的蟬鳴蒸發在烈日之下。
樹蔭在熱辣辣的路面拉出大幅的涼爽。
那邊的屋子裏,媽媽剛走進去的屋子裏,突然爆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有兩個驚恐萬狀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有……有鬼哇!”
姑媽和徐嬌嬌連滾帶爬地,扯着震天的尖叫,拼命地逃跑。
當她們回過頭,她們看見那個明明已經死去的女人就站在門口,陰陰地笑。
女人說,她醒來的時候,正浮在珠江的水面上。
來往的渡輪轟轟隆隆地擦身而過,渡輪上的市民們大呼小叫。
“哇,有死屍啦!”
她沒有死。人們把她打撈起來,問她的姓名和地址。她全忘記了。
也記不起怎麽會落水了。
有人說,興許是跳水自殺的,龍王廟不收,又放回來了。
也許吧。
幸好,在她的衣服上裏,有一張寫着姓名和地址的紙條,好像水鬼生怕她找不到家,故意留下的。
紙條上寫着一個女性名字,還有一個陌生的地址。
她循着那個地址去找,在路上,有個漂亮的女高中生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她走過那個女高中生,又走過了幾個小區。沒找到那個地址。然後她又往回走,才發現那個地方看漏了。
她推開了那個屋子的門。
屋子裏有人在辦喪事。
是誰死了呢?
她看見靈堂桌子上放着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孩的照片。很久以後,有人告訴那是自己的女兒。很久之後,有人告訴自己,她死去好久了。
黃泉路從來就是單程路,靈魂,無論是抱憾還是安樂,都隻能聽從審判地搭乘通往下一輩子的輪回。從沒聽說過,有人從那裏走回來的。
可是,她真的複活了!
徐嬌嬌不得不再跟姑媽确認一遍。
“亞媽,那女人真的死了?”
“怎麽不是呢?醫生都宣布了她的死訊,她的屍體早就拉到火葬場燒掉啦!”
“可是……可是……她怎麽又複活了?”
“我怎麽知道哇!不會撞鬼了吧?”
“她不是鬼!我偷偷看過了,她是有影子的!”
“那到底是TMD怎麽回事呀!……唉,我們最好還是什麽也别做,靜觀其變再說。”
晚飯是大家在一起吃的。
隻不過,姑媽和徐嬌嬌坐得遠遠,不時偷偷打量着獨自吃飯的媽媽。
這個女人,表情和動作跟生前一模一樣。
她也看過來,不明白這對母女爲何用這般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
自從醒過來後,她便好像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她連自己以前的房間也認不出來。
當她睡在床上時,她茫然地注視着天花闆,努力想回憶起以前的一切。但隻是徒勞。
房間裏的溫暖氣息包裹着她,她感覺很累,好像剛從死亡邊緣掙紮過來的樣子,她放松全身的骨頭,逐漸地,逐漸地,進入夢鄉。
這個夢很奇怪。
有人呼喚着“媽媽!媽媽!”,把她叫醒了。
她睜開眼,從床上爬起來。她看見有團白色的朦胧的光芒從窗外飄進來。那光芒散發着柔軟的,傷感的氣息。如果你是個科幻迷,你弄不好會以爲是外星人到訪了。那光湧進房間裏,把一切陰影都照亮了。
她注視着那團光,光芒中有人的輪廓,以及悲傷的淚容。
“媽媽。”
站在光芒中的那個女孩朝她喊道。
“你在叫我嗎?”
她有點意外。她發現那個女孩跟靈堂上照片裏的死者是同一個人。
女孩有點失望。
“你怎麽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女兒呀?”
“是嗎?真對不起。”
她感到十分抱歉,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實在是件不能原諒的過錯。可是,她失憶了,所以,這也就情有可原了。更别說,她剛剛複活,或許要過段時間才能想起以前的種種。
考慮到這些因素,女孩不那麽傷心了。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媽媽,你得小心那對母女。”
“哦?”她想了想,認爲女兒指的可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那兩個人。“她們怎麽了?”
“她們是壞人,把我殺死了。”
“啊!”她驚訝地叫出聲,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她們真幹了這種事?”
“是的。如果你還不相信,找個機會,跟她們說,你們做過的壞事我全知道哦……”
女孩說完,又慢慢地隐進白光中。那團光自窗口向遠處飄遠,飄出了她的夢。
她醒過來,對那個夢感到驚訝不已。
不會吧?那對母女真的做了這種天理不容的壞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