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說句以下犯上之話,殿下相信有鬼嗎?”
“傳聞甄大人在這裏遇鬼了,這鬼……”
甄啓昌的開篇話,讓宇懿德有一種很漫長的感覺。
“所謂鬼,都是人心裏最見不得光的陰影。罪臣的确是見到了一個人,初見真以爲是死去的人死而複生。”想起那一夜的情景,甄啓昌臉上閃過許多種表情,有驚愕也有釋然。
“這麽說不是鬼,是一個人。”鬧鬼之說的确是無稽之談,宇懿德回憶起父皇與四皇叔之間的談話,似乎是提到過什麽楚家後人。“跟楚家有什麽關系?”
“殿下知道楚家?”甄啓昌略帶些驚訝的看着面前的太子,“想當年楚家遭難時,殿下尚在襁褓之中,原以爲殿下不知的。”
“楚家是什麽人?跟你做過的什麽事有牽扯?”宇懿德除了知道姓楚,其他可就都不知道了,他沒興緻跟甄啓昌慢聊細說,他要知道十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還在襁褓的日子,那麽就是十三四年之前。
“算來已經快十五年了。罪臣初入太醫院時從一名小醫官做起,整整努力了二十多年才剛升到六品待侍,當年正逢老院首向先皇請辭告老還鄉,原本論資排輩罪臣也有這個資格去争一争院首之位。”
“誰知半路來了一個人,年紀不足三十歲,被引薦給先皇留用,沒多久就受封太醫院院首之位。雖說太醫院裏大有資曆更深的人對他有過不服,但經過幾次疑難雜症之後,大家對這位年輕院首也算是認可了。”
呆在天牢中的日子對甄啓昌來說,心理上的變化遠比身體上的折磨來得多,說話聲有些虛弱。
“本太子對你們太醫院的事兒不感興趣,說重點。”宇懿德見甄啓昌似乎是打算跪着說完,内心有些焦灼,倒不是替甄啓昌想着跪着有多苦,而是他自己是站着跟甄啓昌說話的,站着挺累人的。
“罪臣一生恪盡職責,力求行醫救人……”
“難道你想跟本太子說當初該是你當上院首不成?!這些跟本太子想知道的有什麽關系?”
見甄啓昌還在糾結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宇懿德直接打斷了他。
“那位院首,姓楚名傑。當了院首之後,一直給當時的先皇與先皇後診脈安身,直到十幾年前先皇後身體不适……”
甄啓昌點出了楚傑的名字,宇懿德心口咯噔一聲,這個楚傑莫非就是父皇跟四皇叔口中的那個人?是甄啓昌見到的鬼魂?
“莫非你爲了坐上院首的位置,不惜加害于那位楚傑楚大人?所以他就是你心中見不得光的那件事?”
甄啓昌垂了頭沉默,在宇懿德看來這就是默認。
爲人醫者,理當治病救人,到頭來爲了一個所謂的高位去害人。
但宇懿德并不會天真的認爲他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全部,楚禦醫被甄啓昌所害那懲處了甄啓昌也就算還了楚禦醫一個公道,但……等等,他似乎忽略了什麽事情。
“若是本太子沒有記錯,十幾年前宮中有禦醫喪命,是因爲替皇祖母診脈有誤耽誤病情,皇祖父一怒之下賜死。可就是那位楚傑?莫非當年皇祖母之死另有蹊跷?楚禦醫并沒有誤診,而是你從中作梗?爲了陷害楚禦醫竟膽大包天對皇祖母下手!爲了一個院首之名不惜賠上九族性命嗎!”
一股無名火熊熊燃起,眼前這個蒼老的老頭,宇懿德恨不得親手揍上兩拳,他的童年裏對皇祖母沒有印象,唯一有關的隻有每一次看見皇祖父黯然神傷才能體會皇祖父對皇祖母的思念,每個人都不會在皇祖父面前主動提起先皇後之死,就連現在父皇登基之後遲遲沒有追封先皇後爲太後,宇懿德也想過卻想不透緣由。
一切的起源皆是因爲一個蝼蟻般小人的私欲!他接受不了,宇懿德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若他能做主,巴不得立刻将這個甄啓昌繩之以法,可他沒有這個權力,能下旨的隻有父皇。
“罪臣死不足惜,一百顆腦袋也抵不過先皇後的鳳體。”被太子殿下爆發的怒氣震懾住的甄啓昌再一次匍匐在地。
“但是太子殿下,就算上天給了臣一百個膽子,也斷不會去加害先皇後!正如太子殿下所說,一個院首之位遠不如家中幾十口人的性命來的重要!”
“楚大人之死的确與罪臣有關,可是罪臣也是身不由已,身不由己啊!那個人、那個人威脅要麽将罪責嫁禍于楚大人,要麽就讓罪臣全家爲太醫院陪葬,罪臣該如何?該如何!面對一個敢毒害先皇後的人,罪臣真的是無可奈何!”
哀嚎而出,悲天憐憫,帶着滿腔的悔恨,絕望與解脫并存。
“誰,整個大宇皇朝有誰敢這般隻手遮天,說!那個人是誰!”
宇懿德一手伸進鐵栅欄直接,一把揪起甄啓昌的脖領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此刻似有神力相助将甄啓昌一個成年人的身體提起大半。
那個人那個人,四皇叔也隻是說那個人那個人,就好像父皇很不願意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一樣,這說明什麽?
這個人父皇認識、四皇叔也認識,在大宇皇朝中有着至高無上的權位言語間的閃爍其詞越是欲蓋彌彰,宇懿德氣自己,氣自己腦子裏竟然出現最不可能的一個人影,更氣自己爲何要來這天牢一次,或者幹脆現在就讓甄啓昌什麽話也說不出一了百了,然後離開這裏就當從來都沒有來過。
“咳咳、殿下。”甄啓昌感覺脖頸上的力道一松,自己又一次癱軟下來,氣息有些接不上。“咳咳,那個人,殿下也、也認識。”
太子殿下猜到了,所以才這般的不願意接受,可是啊,這才是他甄啓昌知道的其中一個秘密,若是将第二個也告訴了太子殿下,殿下又該如何。
“胡說!你說的這些都是胡謅的!你以爲你這樣你全家和你的性命就能被放過嗎!這隻會讓你死得更快!”
向後退了兩步,宇懿德努力的要将自己匪夷所思的猜想忘得一幹二淨。
“殿、殿下,這些話罪臣也告訴了段王爺,想必段王爺、也、也會如實轉告于皇上,這些話若有半分虛言、殿下連、連罪臣的屍首也見、見不到了。”
甄啓昌一口氣緩了許久也沒有接上,扭曲的側躺在幹草堆上,下意識的不斷在胸口處摸索了一陣,似乎找到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找到。
“廢話!”一拳砸在身後的牆上,感覺有液體從指節流出卻絲毫沒有疼痛感傳來。他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去否定甄啓昌的話,因爲那是實話,父皇跟四皇叔還留着甄啓昌的命,就是因爲甄啓昌說的話,與六皇叔宇玉筠拿來交換的秘密一樣。
“殿下,殿下就沒有想過爲何天牢的守衛會輕易的放太子殿下進來?這天牢的守衛每一個都沒有任何品銜,但卻隻聽一個人的旨意。哪怕天底下所有人都有陷害那個人的理由,唯獨他沒有啊殿下!”
借由一個從地上撐起身子的動作,甄啓昌悄悄的吃下了去一顆小藥丸,這才感覺胸口好受了些。
“你!這不可能,爲什麽!”甄啓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天牢是受大宇皇朝帝王直屬的,再回想起來那兩位聶侍衛就好像特意等在那裏一樣,還有天牢裏頭空空蕩蕩,一切都是爲了他這個太子夜探此處而準備的。
是啊,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有陷害污蔑的理由,唯獨父皇沒有,他不可能大費周章就爲了編一個離譜的謊言,去陷害相伴幾十年的結發之妻!
是了,宇懿德已經想到了,明明可以昭告天下爲含冤而死的楚禦醫平反,可是不能,整個大宇皇朝權勢最大的無非就是父皇、四皇叔,還有就是皇後娘娘。
要如何讓剛剛登基稱帝的父皇跟天下人說,現在母儀天下的皇後是十幾年前毒害先皇後、害得楚傑一家家破人亡的一個毒婦!
“母後?真的是母後?”母後也許不是天底下最溫柔可心的母後、可能對待長姐一直過于嚴苛,又或者對待自己這個唯一的嫡子也總是管束着每一步。
“是。”甄啓昌的确認,毀掉宇懿德最後一絲期冀,身在皇家的他并不會天真的認爲沒有什麽枉死的冤魂,若是宮女太監的性命他都可以理解,可是那是皇祖母啊,是皇祖父最心愛之人,更是父皇的生母,母後與皇祖母間會有什麽深仇大恨,讓母後下此毒手!
“十幾年前,在先皇後薨逝當夜,罪臣被皇後娘娘密召至她的宮中,說先皇後之死讓先皇悲痛欲絕,恨不能夷平整個太醫院,既然現在隻是遷怒了楚大人一人,那麽犧牲他一個人,總好過拿罪臣一家的性命給太醫院陪葬來的好。”
一步步的,甄啓昌已經坐起了身子,靠在牢房的一邊牆上,破舊燈籠中的燈光越發黯淡,如同自己的生命一點點的流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