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壽道長舉起劍來,四處掃過,忽然皺眉。
不是伏殺他麽?
怎麽不見人影?
他低頭看了一眼,不由錯愕。
這個想要将他罩住,反而被他斬成兩片的物事,竟然是一件僧衣。
玉恒老鬼是閻羅殿的邪修,門下弟子也沒有僧人打扮的,這哪來的僧衣?
“這……”
寶壽道長心中詫異,多了幾分疑惑。
然而就在這時,前方有光芒閃爍,似乎因爲這件僧衣毀去,又有物事開始展現異狀。
他往前邁步,臨近前來,便見有個大碗倒扣在地上。
細看之下,寶壽道長想了想,才記起這玩意兒應該是佛門僧人常用的缽盂。
但是這缽盂倒扣在泥土間,光芒閃爍,金光熠熠。
他目光微凝,然後用法劍一掃,将這缽盂挑了起來。
缽盂之下,赫然是個人頭!
蓦地,這人頭瞬間擡起。
隻見他眼眸赤紅,披頭散發。
“呔!”
寶壽道長退了一步,一劍就要劈下去。
“大人救命啊……”
那個人頭一見寶壽道長模樣,當下叫出聲來,險些就痛哭流涕。
寶壽道長的劍停在了他的頭頂,細看之下,竟是獵妖府的斬妖吏之一。
這厮整個身子被埋在泥土裏,隻留個頭在地面上,還被個缽盂給倒扣住。
“你就是林燕麾下的白衣斬妖吏?”
“正是屬下。”這白衣斬妖吏眼睛通紅,臉色蒼白,披頭散發,顯得狼狽不堪,澀然道:“屬下奉命來這村落查探,準備接引災民,誰曾想踏足這裏之後,這一個大碗就從天上砸了下來,罩住屬下的腦袋,将屬下整個身子都砸進了地裏,若不是大人到此,隻怕就要活活悶死在這裏了。”
“你好歹是煉氣境,再悶三天也死不了。”
寶壽道長提着他腦袋,像是拔蘿蔔似的,将他整個身子從土裏拔了出來。
這家夥一身白衣,滿是泥土,污穢不堪,精神也顯得十分萎靡。
此人名爲馮乘,是煉氣初境修爲,但初入獵妖府,功勳不足,暫爲白衣斬妖吏。
“多謝大人。”
馮乘喘息着,癱坐了下去。
他不單是被埋在土地上。
在缽盂将他倒扣在地上後,他用盡一身真氣,去沖擊這個缽盂,也沒能脫困。
到了此刻,真氣近乎耗竭,已經是虛弱不堪。
寶壽道長揉了揉眉宇,問道:“你進入這座村落,發現什麽異常沒有?”
馮乘微微搖頭,說道:“這座村落已經沒人了。”
如今在白羊縣境内,已經十室九空,全村餓死也顯得不再稀奇。
寶壽道長伸手一攝,将地上的缽盂取到手上。
缽盂光芒閃爍,似在掙紮。
内中似乎還有殘存的力量。
但寶壽道長真氣壓制,當下便将缽盂壓住。
“這裏怎麽會有佛門法器?”
“屬下懷疑,災情之初,有佛門高僧遊曆至白羊縣。”馮乘頓了一下,說道:“缽盂鎮壓屬下之時,屬下以真氣對抗,發覺這缽盂之中殘存的力量是無根之水……興許是之前煉神境邪修在此興風作浪,那位高僧想要保住這座村落,可時至今日,他恐怕是已經坐化了。”
“嗯……”
寶壽道長應了一聲,沒有多說,神色如常。
隻是他心中微動,若是照此說來,這位大師執念未消,察覺到有其他修行人踏足此地,恐是對這座村落抱有惡意,所以屬于這位大師的法器,便要來鎮壓入侵的修行者?
“把這座村落搜一遍,看這裏是否真有祭壇!”
寶壽道長往東,馮乘奉命往西,二人分頭搜索這座村落。
而寶壽道長沿着村中泥土路而行,看着兩邊泥瓦房屋,默然不語。
他擡頭看了一眼,因爲煞氣沖霄,陰雲覆蓋,此刻仍是細雨如絲,顯得十分寒冷。
他真氣外放,雨絲隔在身外,但寒意卻無處不在。
這座村落,怕是有二三百戶人家,曾經也是炊煙袅袅上雲空,土巷泥路間充滿童聲笑語的地方。
但是現在,寂靜無聲。
寶壽道長在這死寂的村落間行走。
偶爾可以從門窗之間,看到裏邊餓死的屍骨。
他忽然站住腳步,看着泥路的角落處,有一具幼小的骸骨,恐怕才隻兩三歲。
“玉恒老鬼……”
寶壽道長擡頭望着天空。
白羊縣中,有多少個這樣的村落?
白羊縣十四萬百姓,足足死了近十萬之多!
他心中有一股難言的郁氣在積蓄着。
不斬這老魔,郁氣難消!
寶壽道長就地掩埋了這具幼小的骸骨,繼續往前。
未過數百步,他又停下了腳步。
前面一片空曠之地,也有一具森森白骨,已身首分離。
但是在那白骨的手中,緊握着一串佛珠,依然綻放着微弱的光芒。
“……”
寶壽道長沉默了一下,然後走近前去。
這骨骼是散碎的,但隐隐泛着金光。
這大約就是那位佛門高僧了。
從金骨來看,其佛門煉體功法,已登堂入室。
他施了一禮,正要收拾僧人遺骸,卻發現在骸骨的身旁,放着一本簿冊。
寶壽道長伸手一攝,将簿冊取在手中,翻開一看,神色微沉。
——
第一頁。
今年開春以來,未見雨水,族長憂慮,恐有旱災。
朝廷至今沒有赈災,隔壁鄉鎮上,已經餓死人了。
村裏餘糧不多了。
——
第二頁。
村裏開始餓死人了。
今日家中米倉也已見底。
族長讓大家均分糧食,家中有餘糧的,救濟窮困的,等待朝廷赈災,衆人能夠齊心,便餓不死人。
而今日午後,青壯年上山打獵,采摘野菜後,我見族長将野菜贈予老人,自己兜裏隻留了幾根野草。
——
第三頁。
每天都有人餓死。
也有孩子丢了,族長帶人抓了陳友語,從他家裏的菜甕裏搜出了半截屍體。
族長說,人有禮義廉恥,道德底線,縱死也不能逾越,才可區分于禽獸。
陳友語滅絕人性,喪心病狂,與禽獸畜生無異,該殺!
——
第四頁。
人性漸漸消失了。
吃的都沒有了,有人覺得苟活無用,便自殺了。
聽說隔壁鄉鎮,有人不忍吃掉親生骨肉,易子而食,慘絕人寰。
我不敢信,但今日村尾的寡婦羅嬸,她孩子餓死了,有人想要吃她的孩子,她抱着孩子跳了井。
族長很憤怒,他德高望重,一向威嚴,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已經壓不住所有人。
——
第五頁。
村裏來了個僧人。
他說佛祖慈悲,能割肉喂鷹。
他說他修行有成,血肉可以再生,願以一身血肉,養活衆人。
——
第六頁。
僧人真有血肉重生的本事。
但他血肉生長的速度,已經變得很慢,我覺得他也要死了。
族長認爲,人可以死,不可以與禽獸畜生一般,滅絕人性。
于是族長和其他幾個族老,還有三兩個年輕書生,想要保住僧人,但村裏有人瘋了。
然後族長也死了。
有良知的人都死了。
——
第七頁。
僧人死了。
他已經長不出新的血肉,可不知道是誰,怕最後也争搶不到僧人的血肉,于是在争搶的時候,砍掉了僧人的頭。
僧人的頭滾到了我的面前。
他問我。
錯了嗎?
我不知道。
但我吃過他的肉,我知道我錯了。
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是魔了。
其實我們都該死了。
——
“想用這個,壞我道心?”
寶壽道長面無表情,抛了這本簿冊,看向左邊房屋一側,說道:“既然沒有離開,想必你也準備好了被貧道誅殺的準備,出來!”
聲音落下,隻見泥屋之内,走出一個黑袍人來。
這黑袍人年逾花甲,面容消瘦,眼神複雜。
“老夫趙奇,閻羅殿玉恒長老的真傳弟子。”
“有什麽遺言?”
“寶壽道長,你中計了。”
趙奇面色複雜,歎了一聲。
而就在這一瞬間,西北方向的天空,轟然震響。
有一道黑色的光芒,沖霄而上!
又是一顆天魂珠煉制功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