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評議會。
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正抽着雪茄發言:
“二十九年前,我受聘爲公司工作,擔任公司的下級商務員。”
“二十七年前,我擔任上席商務員,兼巴達維亞法官,專門負責中國人的案件。”
“二十六年前,我擔任巴達維亞市參議會主席。”
“二十四年前,我調任大員(台灣)長官。用三年時間,讓大員商館扭虧爲盈。”
“二十年前,我率領艦隊掃蕩海盜,被鄭芝龍擊敗于料羅灣。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跟中國人打交道,必須時刻小心翼翼。”
“從十八年前開始,我親自帶兵,先後征服了麻豆社、新港社、蕭壟社、大目降、小琉球……二十八個部落宣誓效忠公司。”
“我親手繪制了熱蘭遮城堡的圖紙,并争取到建設熱蘭遮城的經費。熱蘭遮城堡即将建成的時候,我突然就被調走了。我留下一個諸多部落臣服、每年都能獲利、擁有堅固堡壘的大員殖民地,我卻在關鍵時候被調走了!而現在,我一手打造的大員,變成了中國人的台灣!”
小老頭名叫漢斯·普特曼斯,屠殺台灣原住民的劊子手,同時又是一手打造台灣殖民地的強人。
當年的料羅灣海戰,也是這家夥親自率領艦隊。
比普特曼斯資格更老的,要麽回國,要麽去世。他此刻在評議會拍桌子,還真沒人敢說啥,就連總督都保持沉默。
普特曼斯繼續說道:“我調回荷蘭的時候,職務是東印度艦隊總司令。一個虛職,沒有任何實權,因爲我回國就卸任了。我成了某些股東争權的犧牲品,我在荷蘭過得很不愉快。馬六甲丢失,我又被公司聘回,我五十歲了還被派來巴達維亞。公司讓我約束總督,防止總督激怒中國人。可總督在做什麽?竟然去攻打中國的藩屬國!”
雷尼爾斯終于開口:“攻打喃吧哇,是評議會投票通過的。”
“我投的是反對票!”普特曼斯怒吼,“你們這些家夥,認爲我已經老了,什麽事情都不聽從我的建議!我當時阻止有用嗎?我能做的,隻是投一張反對票!”
雷尼爾斯自知理虧,轉移話題道:“先生,我們現在該做的,不是在會議室裏争吵,而是商量如何跟中國人談判。”
普特曼斯按熄雪茄,指着總督的鼻子說:“當年我們來到遠東,做什麽事情都小心翼翼。你們這些年輕人,認爲公司實力壯大了,竟然連中國都敢随意招惹。十七年前,公司劫掠了一艘中國商船,中國商人給我寫信。我是怎麽做的?我立即賠償損失!因爲我知道,面對土著可以随便屠殺,面對中國人卻必須給予尊重!”
這老家夥越說越生氣:“你們知道,公司在遠東是怎麽展開貿易的嗎?當時的大明國禁止海貿,公司隻能不斷的賄賂官員,無比艱難的獲取一張又一張許可證。我們剛占領大員(台灣)的時候,中國商人根本不來做生意。我們需要去綁架中國商船,不搶他們的貨物,隻是逼着他們來賣貨!而伱們呢,現在大明國換成了大同國,敞開了港口與公司做生意。你們應該做得更好才對,但公司的利潤卻逐年遞減!”
普特曼斯的發言大緻屬實,他治理台南的時候,由于各種原因,中國商人确實不去做生意。
這厮先是禁止荷蘭艦船搶劫中國船隻,随即又綁架中國船隻到台灣貿易。一來二去,中國海商發現,自己的船被綁架了,居然也沒有損失,很快就對台南的荷蘭人信賴有加。就這樣,台南貿易快速繁榮,三年時間就扭虧爲盈。
普特曼斯撒了個小謊,十七年前中國船隻被劫掠,他收到中國商人的告狀信之後,并沒有予以賠償,而是親自回信說這是個誤會。
确實是誤會,一艘荷蘭商船,違令把中國商船搶了,普特曼斯嚴厲懲罰了那些人,順手把搶來的貨物中飽私囊。
私吞髒貨這種事不能說,普特曼斯必須表現得偉光正,他繼續拍桌子道:“大同中國,比大明中國更強大。你們隻知道貿易更好做了,卻一直都不正視中國的實力,就連馬六甲丢了還沒清醒。現在,城堡裏隻剩800士兵,從印度來的援軍已經覆滅了。我們不可能再有援軍,城堡守不住的,必須投降!投降的條件,就是讓中國艦隊遠離港口,讓我們的艦隊把我們接走。東印度公司的遠東總部,今後隻能設在印度!”
雷尼爾斯問:“香料群島不要了?一旦遠東總部搬到印度,就很難控制香料群島。丢失巴達維亞,丢失香料群島,回國之後我會死得很慘!”
“那是你的事!”
普特曼斯說道:“以前來到遠東的船隻,主要貨物是印度棉布。現在中國棉布便宜,我們隻能運鴉片過來,否則幾乎就是空船。鴉片市場就那麽大,其他貨物經常滞銷,我們的成本不斷增高。就算繼續守住巴達維亞,利潤也會越來越低。更何況,中國人都打到巴達維亞了,香料群島能夠守住嗎?投票吧!”
投票結果5:2,評議會決定投降。
總幹事喬納斯,跟總督雷尼爾斯是一夥的。他見局勢失控,對雷尼爾斯說:“投票作廢,下令抓人吧。”
評議會瞬間變成鴻門宴,雷尼爾斯打開房門,對外面說:“抓人!”
一群總督的親信沖入會議室,直接把議員們強行帶走。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遠東總部,早就尾大不掉了。
首先,總督不能繞開議會做事,但這個規定形同廢紙。特别是總督跟總幹事聯手(二号人物)時,可以任意拿捏議員,把議員們的投票當成狗屁。
其次,遠東評議會,必須聽命于荷蘭總部的十七人會議。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遠東評議會經常無視總部命令,并且寫信回荷蘭解釋原因。一來一回,信件往返需要兩三年,而信裏故意寫大段廢話,還沒扯完皮,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總督惱羞成怒抓捕議員,這事兒在曆史上也發生過,不過得等到幾十年以後了。
當時,巴達維亞的華人發動起義。總督召開評議會,商讨該怎麽解決,一派認爲武力鎮壓,一派建議安撫爲主,并且應該善待華人。
議會投票毫無結果,總督和總幹事各執一詞。
憤怒之下,總督下令把總幹事抓了,順手把議員全部抓了,囚禁之後打算送回荷蘭。就在這時,局勢翻轉,荷蘭總部發來新的任命,總幹事被提拔爲總督,勒令總督趕緊卸任滾蛋。
“你在幹什麽?你要造反獨立嗎?”普特曼斯被拖出去時,抓住門框怒吼。
雷尼爾斯鄙夷道:“你們這些平民懂什麽?”
普特曼斯瞬間不說話了,平民出身的他确實不懂,爲啥貴族派系之争,連公司的利益都不顧了。
現在還算好的,再過幾十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派系鬥争,已經到了非黑即白的黨争程度。一旦總督和總幹事出自同一派系,就會聯手起來爲自己的集團謀利,甚至因此損害整個公司的利益。
雷尼爾斯不能投降,一旦投降,他要負全責,他背後的派系也将被彈劾,繼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内失去話語權。他必須堅守城堡,就算是死,也要守到最後一刻。
從小職員一路升爲總督的故事,早就已經不存在了,那種情況隻在開拓時期出現。
如今的巴達維亞總督,清一色全是荷蘭貴族,都是從荷蘭本土空降過來的。他們的一切行爲,都以自己的家族和派系爲出發點。
“全體士兵,軍饷翻倍,夥食翻倍!全體職員和平民,必須拿起武器,就算是女人也要作戰!”雷尼爾斯不怕死,他爲了家族必須去死,連帶把城堡裏的人也拉着去死。
作家紐霍夫在日記中寫道:“總督瘋了,總幹事也瘋了,他們逮捕了議員和議員代表。他們聯手在巴達維亞搞獨裁,這違反了公司的規定,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文職人員們,早已經人心惶惶,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總督赴任的時候,從荷蘭帶來了親信,包括一個小隊的士兵。這些瘋子,隻聽總督的話,想帶着大家一起去死。我們,似乎應該做點什麽,中國人對待投降者是很仁慈的,我在馬六甲投降就沒遭受虐待……”
荷蘭士兵,被派去防守四個棱堡。
文職人員,協助後勤工作。
荷蘭平民,被分派到城堡的各段城牆。
總督還處死了一個睡覺的哨兵,這讓衆人噤若寒蟬,生怕自己也莫名其妙死掉。
荷蘭人打起精神守城,似乎防守更加嚴密了。
但私底下卻議論紛紛,一是不想死在這裏,二是對總督的獨裁感到恐懼。
“你想死嗎?”紐霍夫找到一個職員。
職員搖搖頭:“當然不想。”
紐霍夫說道:“我們都是平民,出海是爲了謀生。現在貴族要帶着我們一起死,你願不願意反抗?”
職員問道:“怎麽反抗?”
紐霍夫說道:“告訴我,你最信任的是誰,這個人也必須不想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