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古吉拉特的潘蔚,每天都從皇太子口中,得知更多關于莫卧兒的消息。
他在工作筆記中寫道:
“印度莫卧兒國,已完成建制分權,但此制度漏洞百出。”
“地方各省,設置省督,猶如前明之督撫。省督之下,有蘇巴達爾與迪萬。蘇巴達爾,可視爲布政使。迪萬,專掌一省之财政。”
“莫卧兒國皇子,皆受封爲總督。一人管理一省,或一人管理數省。亦有宗室或勳貴,被莫卧兒君主封爲省督,此等勳貴必然家住德裏或阿拉格,其家人如同被君王掌握的人質。”
“然則,莫卧兒皇帝已老邁昏聩。各省之省督,權位愈重,可自行鑄币,可随意任命官員。省督之升遷更替,期限不斷延長。長此以往,不出百年,省督或爲州牧,呈漢末割據之局面……”
省督割據獨立,就會變成土邦,大約再過五十年便陸續出現。
當然,還有其他土邦形式。
一種是拉傑普特人,也就是上千年來,陸陸續續抵達印度的外來民族。他們擁有自己的地盤,擁有自己的軍隊,在莫卧兒帝國保持相對獨立。
一種是資本地主與軍事集團結合。随着莫卧兒的商業發展,地主不斷侵蝕權力,甚至獲得商稅征收權,漸漸有了商人和銀行家的身份。長期的戰争和混亂,導緻傳統軍事體系衰落,地方實力派開始訓練西式雇傭兵。這種模式很費錢,得向商人借貸,漸漸的軍事集團跟商人地主結爲共同體。
英國殖民印度的時候,印度遍地是土邦,形成原因就是以上三種。
此時的莫卧兒,還處于皇帝集權的巅峰,但已經出現統治崩潰的征兆。
根本原因,是沙賈汗的窮兵黩武,掏空了整個帝國的财政,迫切需要停下來修養生息。爲了緩解中央财政壓力,不斷給省督更大權力,讓省督自己在地方弄錢養兵。
下一任皇帝,首先要做的,就該是收權和裁軍。
然而實際情況是,皇帝還沒死,隻是病重了,四個皇子就開始打仗。軍隊數量越打越多,省督權力越打越大,養蠱上位的新皇帝,又面臨此起彼伏的起義軍。不但不能裁軍,還得繼續擴軍,擴軍之後更不能裁,隻能對外用兵轉嫁内部矛盾。
于是,泰姬生的那個不孝子,将莫卧兒帝國領土擴張到巅峰。此人一死,地方失控,省督紛紛割據爲土邦,中央再也無法掌控各省的軍政大權。
英國東印度公司,趁機跟土邦勾結,瘋狂攫取巨額利潤。
如今的莫卧兒,地方官還都非常聽話。
皇帝沙賈汗熱情接待中國使團,首都的貴族們立即響應,争相拜訪使節團成員,隔三差五設宴款待。使團返回的路上,地方官員也殷勤接待,生怕怠慢了皇帝的貴客。
如此情形,不存在任何危險,皇帝罩着使團便無人敢動。
無驚無險的回到船上,潘蔚遞交自己的工作報告,其他人也将沿途所見彙總上交。
下一站,波斯。
跟莫卧兒帝國一樣,薩菲波斯也正處于全盛時期,君主集權體制已經到了巅峰狀态。
波斯國王阿巴斯二世,集政治、軍事、司法和宗教大權于一身。甚至,全國大部分土地,都被宣布歸王室所有,部分土地以祿田的形式分封給官吏。而農民,無權擁有土地。
阿巴斯二世勵精圖治,不但持續收複失地,而且興修水利、改良耕作、減輕賦稅、鼓勵工商、修築驿道、獎掖文藝……就整體而言,國力已經遠超莫卧兒,難怪能從莫卧兒手中奪回坎大哈
潘蔚給予波斯極高的評價,在工作筆記中寫道:“波斯古國,非浪得虛名也。此國文化昌盛、人民富庶、商賈雲集、百業俱興。國民潔淨自愛,街市并無污穢,較之莫卧兒國,有天壤雲泥之别……”
一句話,薩菲波斯屬于文明國度,能把莫卧兒甩出八條街。
就連奧斯曼帝國,都被此時的波斯給吊打。從奧斯曼手中,波斯接連收複了格魯吉亞、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庫爾德斯坦、蘇摩爾、巴格達等地。又把葡萄牙殖民者,徹底趕出了霍爾木茲海峽。
親衛首領鄭大用,也在筆記中寫道:“波斯之兵,軍容整肅,城市駐軍亦如此。更兼幅員遼闊,兵源不竭,非遇内亂,不可強攻。”
來自欽天院的蔡雲程,卻寫出完全不同的評價:
“波斯土地,皆屬王室。此國官吏,并無俸祿,由君王賞賜祿田。此非先秦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天子分封諸侯而已。官吏所得祿田,豈願退還給君王?如此,必緻官吏世襲,終而控制地方,形成大小諸侯。諸侯愈多,便與君王離心離德。”
“此國小民,無權擁有土地。無恒産者,無恒心也,民心必不在君王。鄉野所見,多有饑民,賣兒賣女者衆,自是民不聊生之狀。不出五十年,波斯必亂,分崩離析之日近矣。”
“嗟夫,我國聖天子,何其賢明也!陛下出自布衣,深悉小民之心,更悟得天心即民心之至理。遂作《三原論》,闡述君臣民之大道,如此大同社稷方能永世安定。波斯君臣,不知此道,視農民而如草芥,焉有不亡國之理?”
潘蔚的着眼點,是波斯的城市和市民階層。
蔡雲程的着眼點,卻是波斯鄉下的廣大農民。
曆史上,薩菲波斯的衰落,正是源于農民起義,奧斯曼帝國趁機入侵。
夜間,二人飲酒閑聊。
蔡雲程笑着說:“如今的波斯,恰似前明的萬曆中期。城市何其繁榮,商業何其興旺,文化何其昌盛,農民……何其悲慘!你是富家大戶出身,自然隻看到波斯城市的光鮮。我卻來自鄉野農家,知道農民沒了活路,那是真的要揭竿而起的。”
“蔡兄誇大其詞了,”潘蔚不以爲意,“我看這波斯,雖不沐聖賢教化,卻也已經非常難得。我向城中商賈打聽,都說此國君王,是一位仁慈賢明的君主。便是城中小民,也對波斯皇帝稱頌有加。你我這次出海,沿途經曆大小國度,有哪個比得上波斯的?”
蔡雲程不屑道:“我看啦,你的中小學都白念了,根本就不認真領會《三原論》。農民才是國之基石,而波斯農民,連擁有土地的權力也無。這個波斯皇帝或者仁慈,那下一個呢?下下一個呢?遇到仁慈皇帝,波斯農民也已貧弱至此。你看那海港城市當中,有一條街專設人市,皆因農民賣兒賣女所緻。再換上個暴君,農民求生不得,那就隻能求死了。奮死舉義,揭竿而起,殺了皇帝再造乾坤!”
潘蔚無法辯駁,隻能說道:“危言聳聽,危言聳聽!”
蔡雲程冷笑道:“我危言聳聽?這繁花似錦的波斯,其實連大明都不如。大明再是腐敗,至少農民子弟苦讀,還有科舉做官的機會。而波斯呢?官吏皆爲世襲,農民毫無出頭之日!”
潘蔚明顯多喝了幾杯,醉話脫口而出:“既爲農民,安心種田便是了,還要什麽出頭之日?”
“去你娘的,你再說一遍試試!”蔡雲程勃然大怒。
潘蔚自知失言,尴尬賠笑道:“是我不對,自罰三杯。哈哈,自罰三杯。”
蔡雲程拂袖離去,已對潘蔚厭惡至極。
醉話,才是心底話!
回到自己屋裏,蔡雲程奮筆疾書:“陛下布衣起于江西,聚民心而滌污穢,重開朗朗之乾坤。而分田之政,爲士紳富戶所惡。田連阡陌,奴仆成群,此人之欲者。當今朝廷諸公,貧賤出身者多,而能‘存天理,滅人欲’者幾何?有朝一日,或化爲豺狼,飽食天下民脂民膏也。吾輩士子,當謹記陛下教誨,謀天下萬民之福。便千夫所指,亦當堅守本心!”
雖然有些喝醉了,但蔡雲程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他繼續寫道:
“聖賢有言,存天理,而滅人欲。食君祿,分君憂,食民祿,勤民事,便是天理。士農工商,各盡其責,便是天理。一朝得勢,爲官爲吏,貪婪索取,便是人欲。爲民富有,兼并土地,蓄養奴仆,便是人欲!”
“存天理而滅人欲者,既爲謹遵三原之論。三原公論,田政爲首。破壞田政者,禍國害民之輩也,當人人得而誅之!滿朝公卿,鄉野豪右,狼子野心者不少,當時時警惕其禍亂天下。”
“吾就讀于金陵大學之時,曾查閱前明檔錄。一條鞭法改革,源于大明官田之廢。而大明官田之廢,在于公卿豪右侵占官田。此種侵占,占其田而不納其賦。大同新朝之田政,不許土地買賣,此與大明官田并無二緻。當謹防公卿豪右,侵吞民田而不買,破壞田政又無罪!”
啥叫侵吞民田而不買?
就是百姓破産了,隻能賣田求活。而大戶人家,不敢破壞田政,于是不交易土地所有權,把土地永久租賃給大戶,自己變相成爲大戶的佃農——明代的官田,就是這樣被侵占的。
蔡雲程已經決定,等回到南京,就上疏請求陛下,把田政的漏洞給補上。
至少,從法律層面補上。
今後即便田政敗壞了,遇到敢作敢爲的官員,也有十足的法律依據對豪右動手。
接下來的旅行途中,蔡雲程不斷充實自己的理論。他打算創立一個學術派别,或許可以稱爲“天理派”,認真貫徹趙瀚的制度就是存天理,破壞趙瀚的制度就是違背天理,就是被人欲支配的僞君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