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四坐在地上,偏着腦袋問老鄉:“對面在喊啥呢?”
“太遠了,聽不清楚。”方塘搖頭。
薛四又問:“咋前面鬧起來了?”
方塘心煩道:“我怎曉得,跑了一天,也不讓人睡覺。”
“還睡呢?睡着就起不來了。”薛四說道。
方塘啐道:“呸呸呸,少他娘的說喪氣話。”
兩人是逃荒認識的,一起投了袁老三的隊伍。當時,袁老三的部隊叫大袁營,袁時中的部隊叫小袁營。
袁老三吃了敗仗,他們又跟着哪吒造反。
此哪吒,非彼哪吒,實在沒有鬧海的本事,隻造反半年就被官兵滅掉。
他們兜兜轉轉,前後跟了四個賊首,如今投靠在張一貴麾下。
薛四橫豎睡不着,低聲說:“你說這仗能赢不?”
“管他誰輸誰赢,”方塘無所謂道,“輸了就趕緊跑,赢了就沖快點,說不定能割一個大官的腦袋。”
薛四又說:“你還記得那個陳秀才不?”
“被抓住砍頭的細作?”方塘問道。
薛四點頭說:“就是那個。他說南邊人人都能分田呢,不給地主種地,都給自家種地。趙皇帝也仁義得很,沒有差役,也不收雜稅。”
方塘好笑道:“天下哪有這般好事?那個陳秀才是亂說的。”
“要是真的呢?”薛四一臉的向往憧憬,又問,“好些鄉親沒飯吃,都結伴去南邊了,你說他們分到田土沒有?”
方塘說道:“分個屁的田,做皇帝的,還有當官的,就沒一個好人。能給你分田?就算分了田,年年大旱,啥糧食也種不出來。這世道,傻子才種田!老天爺不長眼,種不出來糧食。老天爺開了眼,種出糧食也被人搶走。還是造反當兵實在,咱們要是不造反,不在張将軍手下當兵,怕是早就餓死好幾年了。”
薛四歎息:“唉,說得也是。”
方塘叮囑道:“今天這仗怪得很,入夜還隔這般近,怕是大半夜就能打起來。四哥警醒點,咱倆要是誰睡着了,記得把人喊醒一起逃。咱們都是全家死絕的活鬼,你照應我,我照應你。莫要給誰賣命,咱的命都是自己的。”
“一直鬧騰,哪睡得着呢?”薛四唉聲歎氣。
……
歐陽淑握着長槍躺地上,準确來說是躺荒草上。
夜裏有點涼,幸好沒到蚊子逞威的季節,否則今晚将更加難受。
雖然上級的軍令是輪流休息,但歐陽淑根本睡不着。時不時的,兩軍中間就有龍騎兵喊話,又或者靠前的火铳兵點燃火繩。
隻要一有動靜,雙方的号令聲就響個不停。
歐陽淑祖上是安福縣大族,但到他這一代,早就已經淪爲佃戶。他的名字,是父母用半斤米做酬勞,請出身主宗的村塾先生給取的。
歐陽淑的大哥也曾當兵,在跟孫可望打仗時陣亡。
除了撫恤金之外,家裏還多分了一畝地。鎮長還親自來慰問,讓大哥的兩子一女好生讀書,今後不管考什麽試都可以加分。
歐陽淑也得到大哥的遺澤,優先從民兵轉爲正規軍。
他不怕打仗,村裏的青年都踴躍參軍,多少人盼着打仗立功呢。打了勝仗有獎勵,就算戰死也有撫恤,還能給兒女考試加分,反正給趙先生當兵不吃虧。
白天脫掉盔甲急行軍,傍晚又面對敵軍來回拉扯,歐陽淑雖然搞不明白啥情況,但聽着号令照做便是了。
那些号令,他已經聽了無數遍,平時訓練每天都聽号令。
一天不聽号令聲,他反而會覺得缺了什麽。
在祖大壽眼裏,臨陣進退拉扯,顯得那麽不可思議。可對于歐陽淑這種小兵來說,卻跟平時訓練沒啥兩樣,他們天天如此早就習慣了。
害怕敵軍追殺?
呵呵,大同軍上下,從沒想過自己會輸。
說他們是驕兵也算,反正早就養成了舍我其誰的氣勢,就連底層小兵都不把滿清放在眼裏。
歐陽淑翻身一看,發現旁邊邵陽,正單臂枕着後腦勺,另一隻手握着兵器,翹起二郎腿躺地上看月亮。
“嘶嘶!”歐陽淑用舌尖頂住牙齒,嘴裏發出細微聲響。
邵陽扭頭看過來,兩人無聲傻笑。
今晚禁止私語,他們都不敢說話,互相抛着雜草葉子解悶。
不知過了多久,隊裏的傳令兵矮身過來,挨個低聲囑咐:“天亮發起突襲,趕緊休息,睡不着就閉眼等着。”
睡得着才怪了,隔三差五整出動靜。
……
祖大壽一直警醒着,可到了黎明時分,也忍不住打瞌睡。
主要是前半夜精神高度集中,時刻防備着大同軍殺來。雖然明知大同軍在使用套路,既是疲敵之計,也是讓他們習慣了鬧騰放棄警惕。
但該中招還是得中招,至少祖大壽自己,下半夜就哈欠連天。
唉,年紀大了,熬夜能力退化啊。
祖大壽擁有兵力優勢,而且部隊成分雜亂。他是不願意夜戰的,白天都亂得很,夜裏打仗更亂,怎也要等到天亮再說。
晨光熹微,天色微亮。
“嗚嗚嗚嗚!”
猛然響起号角聲,祖大壽瞬間驚醒,卻是大同軍已經點燃火繩,正在列陣準備全軍出擊。
昨晚聊天的薛四和方塘,終究還是在下半夜睡着了。
聽到軍号和上官的喝令聲,他們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被逼着列陣迎擊大同軍的進攻。
“哈……”
薛四捂嘴打着哈欠,腦子迷迷糊糊的。
方塘望望天色,嘀咕道:“這天還蒙蒙亮呢,對面着急個什麽?”
祖大壽的軍令傳下去好些時候,大同軍都開始慢跑前進了,他這邊的陣型依舊沒有擺好。
許多投靠滿清的賊寇,甚至看不懂旗令,也聽不懂号令!
無奈之下,隻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
祖大壽派出傳令兵,騎馬去通知各部将領,并且下令兩翼進行包抄。他有七八萬人,大同軍隻有一萬多,不兩翼包抄也排不開啊。
“不殺俘虜!”
“蹲下投降!”
“不殺俘虜!”
“蹲下投降!”
一萬多大同士卒,齊聲大喊起來。
剛開始還喊得有點亂,多喊幾聲之後,越喊越有節奏感,甚至踩着步點邊跑邊喊。
薛四的位置在最右翼,昨晚沒聽清大同軍喊話,他迷糊道:“是不是蹲下就能活命?”
“應該是,”方塘提醒說,“勢頭不妙就蹲下,活命要緊。”
歐陽淑卻沒想過死活,他手持長槍,小跑着呐喊。越喊越有氣勢,越喊越有自信,根本不把對面幾萬敵人放在心上。
兩翼還在包抄當中,移動起來,陣型極爲混亂。
大同軍直接沖過去,接近之後,越跑越快。祖大壽的前軍,聽到那些呐喊聲,又想起昨晚的喊話,下意識就想扔掉兵器蹲下。
吳三桂想要率領騎兵阻止,但友軍正在兩翼包抄,亂七八糟擋住他的襲擾路線,而且,龍騎兵一直盯着,也不會讓吳三桂輕松進場。
“命令兩翼,立即接敵厮殺,不要再去繞了!”祖大壽咆哮道。
害怕那些将領不遵号令,傳令兵再次騎馬奔出,直接跑近了用嘴巴傳話。
此時大同軍步卒已經沖到幾十步開外,兩翼部隊連忙殺過來,想配合前軍進行三面夾擊。
曹變蛟、魏國祥爲了配合友軍沖鋒,不顧附近的吳三桂騎兵,策馬殺到對方的兩翼二三十步距離。
全軍下馬,舉铳開槍。
薛四先是跟着長官側繞,接着又朝裏面沖鋒。他所在的張一貴部隊,都是兩三年以上的老賊,搏命作戰極爲勇猛,因此稱得上“精銳”。
但他們真的看不懂旗令,陣型也排不整齊,反正打仗時沖就完事兒。
亂糟糟的沖着,薛四盡量向方塘靠攏。忽聞一陣馬蹄聲,忍不住扭頭看去,卻見敵方騎兵越沖越近。
然後,下馬……
方塘也看到了,連忙喊道:“四哥,你沖慢點,得留着力氣逃跑!”
“砰砰砰!”
前方之人中槍倒下,薛四沒來得及躲開,絆到屍體不小心摔倒。
他還沒回過神來,方塘就拖着他的衣服喊:“快逃!”
這一側的2500騎,共有2000千人開槍,二十多步的距離,瞬間擊倒一大片。
薛四站起來,發現周圍友軍死傷無數,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反正還有很多傷而不死的慘叫哀嚎。
薛四吓得魂飛魄散,再見敵騎上馬追來,立即轉身撒丫子逃跑。
“殺!”
曹變蛟手持腰刀,率部朝着潰兵沖去,隻留五百騎阻擋跟着沖來的吳三桂。
“快跑啊,快跑啊!”方塘大喊。
薛四帶着哭腔說:“在跑了,在跑了!”
這一部潰兵沖擊之下,後面還有騎兵殺來,側翼的另一支部隊也跟着潰。瞬間引起連鎖反應,側翼大軍全潰了,有人甚至還記得喊話口号,面對騎兵追擊居然也跪下投降。
吳三桂沒有理會龍騎兵,他終于抓到機會了,朝着正在沖鋒的大同步卒殺去,而且是從大同軍背後沖殺!
“兄長,戰還是逃?”姜瑄問道。
“能逃去哪兒?”
姜瓖挽弓搭箭:“拼了!”
他們跟在大同步卒後方,負責阻擋吳三桂騎兵對步卒的沖擊。
當然,姜家兄弟不是孤軍作戰,兩翼的龍騎兵還各留了五百,一直等在那裏沒放铳。
“砰砰砰!”
“咻咻咻!”
兩側各有500龍騎兵放铳,姜家兄弟400多騎正面放箭。然後,全部拿起武器,朝着吳三桂的4000騎兵沖鋒——中箭中槍之後,隻剩四千之數。
三面加起來也隻有1500騎,而且龍騎兵近戰拉胯,卻義無反顧的沖向兩倍于己的敵軍。
隻一個照面,姜瑄就被斬于馬下,吳三桂甚至單獨斬落了兩人。
數千騎兵就這樣近戰厮殺,場面慘烈無比,龍騎兵因爲裝備劣勢,陸陸續續倒下兩百餘人。
就在吳三桂的騎兵,在騎戰當中占據絕對優勢時,那些雜牌部隊的騎兵,忽然尋機帶着騎卒逃離戰場。他們打赢了也逃,因爲友軍那邊,兩翼步卒全部潰逃,而且逃回去沖擊前軍。
“嗚嗚嗚嗚!”
“籲籲籲!”
大同軍的步兵大陣,各部瘋狂揮舞令旗,銅哨和号角也響起來。他們在沖鋒當中變陣,近戰兵跑向兩側,中間的火铳兵根本無人援護。
頂着祖大壽前軍的箭矢,大同火铳兵付出數百人傷亡,一路沖到二十步以内。
“砰砰砰砰!”
火铳三連擊,當面之敵割麥子般倒下。
“上刺刀!”
“沖鋒号!”
“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嘟……”
祖大壽甚至來不及調動中軍預備隊,前軍和兩翼全部崩潰。即便他換上自己的精銳,同樣是擋不住的,七千多支火铳三段擊,放完铳之後還全體上刺刀沖鋒。
這誰頂得住?
而且兩翼率先潰逃,前軍被搞得早已搖搖欲墜。
面對大同軍步卒的沖鋒,祖大壽的前軍竟然有上萬人沒逃。他們扔掉兵器,有的跪下,有的趴下,有的蹲下,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
一些宣教官停下來,動員那些投降的敵軍将官:“拿起武器,随軍沖殺!”
不怕這些将官再次倒戈,因爲他們早已失去組織度。
投降的将官們不敢打硬仗,順風仗卻是拿手好活。于是紛紛撿起武器,跟着大同軍一起沖,大同軍瞬間就“增兵”上萬人。
曹變蛟、魏國祥也停止追殺潰兵,帶着騎兵回去跟吳三桂厮殺。
吳三桂在前軍崩潰的瞬間,也撒丫子開溜了。敵軍就是一群不要命的瘋子,他不願跟這樣的瘋子打仗。
祖大壽的中軍面對沖來的敵人和潰兵,已然毫無鬥志,還未接敵就轉身逃跑。
祖大壽無計可施,混在潰兵當中,動作娴熟的騎馬遁逃。
吳三桂也跑得快,而且沒人追他。因爲還有許多投降滿清的騎兵,正在跟龍騎兵混戰,曹變蛟、魏國祥必須先解決這些家夥。
中原大地上,柔和的晨曦當中,數萬人像螞蟻一樣移動。
吳三桂一路往北逃去,奔至沙河與渦水彙流處附近,他身後已經隻剩二十多個家丁騎兵。害怕敵人追來,他把甲胄全脫了,拉着戰馬一起遊過去。
祖大壽同樣是逃跑健将,一路奔至太康縣。
在城裏略作休息,便坐船逃往中牟,太康縣城他也不敢守了。
“抓到一個敵将!”
胞弟騎戰陣亡的姜瓖,帶着一肚子怒火,騎馬跑來查看誰被抓住。
他一眼就認出此人,說道:“這厮是祖大壽的第四子祖澤清!”
祖澤清一臉痛苦,墜馬摔斷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