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雨花台。
這裏有一座回回觀星台,中國傳統觀星台則建在雞鳴山上。
大明二百餘年,在天文曆法方面,都是漢族曆法與回回曆法并行。雖然回回欽天監被取消,但相關人員卻保留下來,陰陽師系統一直有回回科存在。
回回觀星台前,柳如是翻着一冊《崇祯曆書》,趙瀚手裏則翻着另一冊。
崇祯時期,欽天監一分爲四。
一爲大統曆系統,二爲回回曆系統,三爲西局系統,四爲東局系統。
西局和東局,前後八次較量,測量日月食來定輸赢。
西局赢了,于是把歐洲天文知識,引入明代的大統曆系統。雖然無法兼容,但還是編出一套新曆法,選取其中重要部分刻印爲《崇祯曆書》。
把圓劃定爲360度,一天分爲96刻,時間以60爲進度,這些都通過《崇祯曆書》引入中國。
趙瀚手裏這套《崇祯曆書》,是傳教士龍華民,從山東帶到南方的。
此書根本就沒有刊行天下,隻由北京欽天監少量印刷,民間書市想買都買不到。
趙瀚把《崇祯曆書》合上,問道:“地球是宇宙中心,太陽和恒星繞地球旋轉,五大行星繞太陽旋轉。這種說法,是哪個聰明人提出的,竟然堂而皇之編進《崇祯曆書》?”
趙瀚和柳如是的面前,坐着三十多個中外天文學者。
龍華民參與過此書編訂,他起身拱手解釋:“啓禀陛下,前明欽天監之内,東西兩派矛盾非常激烈。而且欽天監的長官們,往往妒賢嫉能、剛愎自用,胡亂幹涉曆局的工作。日心說根本沒法編進曆書,隻能采用地心說。”
“我不是崇祯,該是怎樣,就是怎樣,《崇祯曆書》必須查漏補缺,重新進行編撰。”趙瀚說道。
龍華民問道:“陛下,重新編撰曆書,是直接采用西方曆法,還是将西方天文知識引入大統曆?”
趙瀚笑着反問:“你覺得哪種合适?”
龍華民回答:“都合适。”
呵呵,還真是個小機靈鬼兒,估計在北京欽天監栽過許多跟頭。
曹學佺突然起身說:“陛下,西方曆法與大統曆,許多地方很難兼顧。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劣處。”
曹學佺是閩劇鼻祖,或許他本人不怎麽出名,但他的對聯卻人盡皆知。就是那句: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曆史上,此君在崇祯死後,跳水自殺被救起。後來在南明小朝廷做官,鄭芝龍降清以後,他上吊自盡殉國,留下絕命聯:生前單管筆,死後一條繩。
“我是問你們,該用哪種曆法?”趙瀚再次重複道。
曹學佺說道:“棄用大明的《大統曆》,引入西方天文算法,重制沈夢溪的十二氣曆。”
“臣附議!”曾異撰立即起身贊同,他跟曹學佺一起從福建而來,顯然路上就已經溝通好了。
曾異撰是個遺腹子,由母親教導讀書。考中秀才之後,便做私塾老師爲生,以微薄收入奉養老母,拒絕接受任何人的救濟。而且,拒絕舉薦做官,平時就是教書、研究學問,給地方官寫信議事。
耶稣會中國教區大主教陽瑪諾,立即跟艾儒略同時站起:“陛下,可采用西方曆法!”
趙瀚沒有理會這兩個傳教士,隻問曹學佺:“十二氣曆如何算的?”
曹學佺回答說:“中國傳統曆法,皆用平氣法,皆爲陰陽曆。如此必然帶來錯亂,往往時令已經是春季,曆法月份還在冬季,即便以閏月之法調和,也不能完全消除這個矛盾。因此宋代先賢沈括沈夢溪,便以節氣爲準,創制了十二氣曆。”
“細說。”趙瀚還是沒聽明白。
曹學佺說道:“将西方天文引入十二氣曆,便是将黃道360度,切割爲24等分。每個農曆節氣,都在地球運轉的固定位置,與相鄰兩個農曆節氣夾角15度。如此,立春爲1月1日,驚蟄爲2月1日,清明爲3月1日……大雪爲11月1日,小寒爲12月1日。大月31天,小月30天。”
趙瀚聽明白了,這是中西合璧的太陽曆,以二十四農曆節氣定月。他贊許道:“此法甚好,不亂農時。”
二十世紀的時候,英國搞出一套蕭伯納曆,專門用于統計農業氣候,原理跟沈括的十二氣曆相同。隻不過,英國的蕭伯納曆,把中國農曆的立冬,定爲每年的1月1日。
龍華民說道:“陛下,曆法編訂,還需從長計議。”
“你當我沒聽懂嗎?”趙瀚笑着起身,蹲下拿起石子畫圖案,“此爲地球,此爲太陽,這一圈是地球繞日旋轉的黃道。将黃道劃定360度,等分爲24份,每份爲15度。每一個劃分點,便是一個農曆節氣。地球運轉15度,便是一個農曆節氣。地球運轉1度,便大約等于一天,運轉30度便是一個月。”
龍華民頓時無語,中國的新皇帝,似乎不好糊弄啊。
“地球”這一術語,是在編訂《崇祯曆書》時,正式誕生的專業詞彙,趙瀚居然連地球都知道。
曹學佺等人當然也知道,他們跟艾儒略是朋友,經常一起探讨天文知識。
方以智今天也來參與探讨曆法,他問道:“陛下,新曆若将立春定爲1月1日,那舊曆的元旦、元宵是否變動?”
“不變,新曆、舊曆并行,”趙瀚說道,“新曆用于計日,舊曆用于計節。元旦依舊爲大年初一,元宵、端午、重陽這些節日也保留。今後每年刊印曆書,新曆、舊曆合爲一體。新曆某日,對照舊曆某日,都要逐一印好了。”
新曆,太陽曆。
舊曆,陰陽曆。
都是農曆,二十四節氣一緻。
趙瀚又說:“《崇祯曆書》要查錯補缺,更名爲《民始曆書》,新舊曆的編訂,都采用曆書裏的法子。”
《崇祯曆書》并不僅僅是曆法,而是一套天文學書籍,内容有五類:天文學理論、天文數學用表、天文數學方法、天文儀器、東西方天文時間單位換算表。
其中包括,如何測算日月恒星位置,五大行星運動變化規律等等。
趙瀚繼續說道:“任命曹學佺爲欽天院天文館館長,除了編訂新舊曆法、校正《崇祯曆書》,今後還要多多研究天文知識。别怕什麽日心說得罪皇帝,依我看啦,太陽也不是宇宙中心,宇宙可能大得很呢。說不定,宇宙中還有别的地球,那些地球也住着有人,天上繁星便是那些地球的太陽。”
此言一出,衆多天文學者瞠目結舌。
趙瀚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道理,雖然讓人難以接受。
趙瀚問那些傳教士:“西曆紀年,是否以耶稣誕辰爲元年?”
“然也,”來自澳門的陽瑪諾,是耶教在中國的總負責人,他回答道,“六十年前,教皇批準頒行《格裏曆》,開始以聖子的誕辰爲元年。”
趙瀚笑道:“西曆以聖人爲元年,我中華也可以聖人爲元年嘛。如此一來,換了皇帝也好記日子。”
方以智提議道:“以孔夫子誕辰爲元年如何?”
在場士人,紛紛贊同。
趙瀚卻問道:“軒轅黃帝誕辰,可否推算出來?”
“應該可以。”曹學佺說。
趙瀚決策道:“那便以軒轅黃帝誕辰爲元年。”
說完這些,趙瀚便拉着柳如是的手,在侍衛簇擁下離開雨花台。
中國學者紛紛朝着曹學佺作揖:“恭喜曹館長!”
曹學佺則哭笑不得,他是正經的進士出身,十八歲中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
崇祯還沒當皇帝,曹學佺就已經是布政使。被魏忠賢罷官之後,拒絕崇祯的起複,一直在家裏研究學問,沒想到,晚年竟被任命爲天文官。
天文官,在傳統士林當中不受待見!
曹學佺說:“既然陛下讓我主編曆法,那便竭盡全力。至于什麽天文館長,等曆法編好了,我便辭官回鄉。南京兩處觀星台,早已廢棄多年,許多儀器也要重新制備,今後就有勞諸位同僚操心了。”
北京觀星台,此時儀器齊備,而且中西合璧,屬于全世界最頂尖的天文台——天文望遠鏡這些都有。
南京這邊,必須從零開始。
中國同僚們說笑着離去,歐洲傳教士們卻愁眉不展。
陽瑪諾說道:“這位皇帝,是懂天文的。”
艾儒略說:“他的儒學、數學知識也很淵博,我跟他交流時,嘗試灌輸神學思想。他雖然沒有發怒,但多次将我打斷,這位皇帝有着自己堅定的信念。我建議,諸位都仔細研究《大同集》,看能否将神學與《大同集》融合。”
“是的,必須投其所好。”陽瑪諾說道。
龍華民卻很不高興:“你們這樣做,會引起教皇的震怒!”
陽瑪諾說:“必須向教皇隐瞞真相,否則的話,必然激怒中國皇帝,很可能全面禁止傳教。”
“觀察員已經在前往羅馬的船上,怎麽可能瞞得住?”龍華民搖頭。
觀察員類似教皇派來的欽差,巡查各個教區的狀況。
别看趙瀚焚燒傳教書籍很激進,但那都是含有天主、上帝詞彙的書籍,正常翻譯爲神那是允許的。
羅馬教皇卻離譜得很,一直不準中國信徒祭祖拜孔。
特别是禁止信徒祭祖,在中國引發多次騷亂,南京教案也是這樣來的,導緻萬曆皇帝下令全面禁教。
來到中國的傳教士,可謂遭受夾闆氣,一邊頂着教皇,一邊頂着中國皇帝的壓力。
觀察員下次回到中國,很可能帶來教皇命令,到時候又要搞得烏煙瘴氣。
真惹毛了趙瀚,各地教堂全得拆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