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惠進入聚義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首位的李儒沛。
饒是經曆過大風大浪,于承惠的神色也變化了,如此潇灑儒雅的小郎君,堂堂皇皇的坐在聚義堂的首位,居然成爲了土匪,居然成爲了土匪頭子,這超出了他的思維範疇。
“于員外來到山寨,蓬荜生輝,某很是榮幸,若是不介意,請稱呼某爲李郎。”
李儒沛的聲音傳過來,盡管這聲音之中還帶有一絲少年郎君的稚氣,可上位者的氣質盡顯其中,山寨出現了這等的人物,千古奇觀,于承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敢,某專門到山寨來看看,也是想到關莊鎮與山寨之間的口頭協議,關莊鎮的百姓實在困難,恐怕難以提供足夠的糧食和錢财。”
“于員外專程來到山寨,恐怕不僅僅是爲了山寨與關莊鎮之間的協議吧,前些日子,官軍曾經大規模的圍剿山寨,進山之前,在關莊鎮歇息一宿,于員外與劉都尉之間還有過交談,于員外此次前來,是不是想着山寨已經被官軍剿滅了。”
看着上首的李儒沛,于承惠的感覺很是奇怪,少年郎的模樣,最多剛剛成年,但說話的語氣和姿态,卻顯得老辣,盡管說少年老成的少年郎君,于承惠見過一些,但說話總是會透露出來稚氣,可眼前這位李郎,給人的感覺是飽經風霜、胸有成竹。
于承惠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很正常,就算是唐末最年輕的節度使王镕,十歲成爲了成德節度使,也是中和二年的事情,距今尚有三年的時間,其次就是皇上了,登基的時候十二歲,可惜皇上最爲喜好的就是遊玩,根本不愛過問政事。
“李郎說的不錯,某的确想着看看山寨的情形。”
“山寨沒有什麽改變,官軍已經離開。”
短短一句話,猶如驚雷,震得于承惠頭暈目眩,眼前的事實不容辯駁,官軍可沒有那麽客氣,絕不會主動撤走,這隻能夠說明一點,山寨擊敗了官軍,迫使官軍撤走了,這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
于承惠曾經與山寨寨主盧雲彪和軍士侯二接觸,對兩人的印象不好,特别是盧雲彪,不過這次來到山寨,沒有見到盧雲彪與侯二,可能是山寨出現了什麽變故,這也不奇怪,土匪之間本來就是你争我鬥,你方唱罷我登台,不過這個新任寨主李郎,看上去不簡單。
“某曾經和山寨的盧雲彪、侯二接觸,不知道這兩人去什麽地方了。”
“侯二押解盧雲彪投奔官府,棄暗投明,如此大事,難道于員外不知曉。”
“某是山野閑人,官府的事情,哪裏能夠知曉。”
“于員外謙虛了,身爲山野閑人,爲百姓疾苦奔走,上至州衙、縣衙,下至山寨,嘔心瀝血,拳拳之心令人感慨,某很是佩服。”
“李郎既然說到了關莊鎮百姓的事宜,某也想問問,山寨與關莊鎮之間的協議,是某代表百姓商議的,可百姓實在拿不出來糧食,山寨是否能夠寬宥一段時日。”
“土匪就是土匪,于員外,你說呢。”
“盜亦有道,某勸李郎,還是潔身自好,不要騷擾百姓。”
“于員外的話語,令某想到了東都留守劉允章的《直谏書》,劉公言當今局勢,國有九破,民有八苦和五去,直言人有五去而無一歸,有八苦而無一樂,國有九破而無一成,官吏貪贓枉法,天下百姓哀嚎于道路,逃竄于山澤,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百姓有冤無處訴,有苦無處申,瀕臨垂死邊沿,真可謂是大亂之世,此等局勢之下,于員外提出盜亦有道,提出潔身自好,表面看是勸某一心向善,可如此局勢之下,某和兄弟們該如何的選擇,還請于員外指出來一條道理,若是有官做、有飯吃,錦衣玉食,傻子才想着聚嘯山林。”
于承惠看着李儒沛,目瞪口呆,劉允章的《直谏書》,名氣是很大的,但也就是在朝廷大臣之間流傳,并未到民間,不知道這個李郎是怎麽知道的,而且娓娓道來。
李儒沛說出來的這些話語,隻有讀書人才能夠說出來,尋常的百姓是不可能想到的,而且李儒沛說到的是有關國家興衰的大事。也就在這短短的瞬間,于承惠的内心對這位李郎有了好感,他想着勸勸這位少年郎,不要屈尊山寨,有這等的學識,何不去朝廷效力,自己甚至可以想辦法向朝中丞相推薦。
“李郎談吐不凡,才思敏捷,何不選擇爲朝廷效力,人無完人,金無赤足,若是李郎不介懷,某可以直接向朝廷舉薦。”
李儒沛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知道于承惠是好心,隻不過這些通過科舉出來的讀書人,總是以自身的認識來對待天下的事情,将所有的對錯都制定成爲固定的模式,一切都是講究正統,可惜這樣的認識,在亂世沒有決定性的作用。
“于員外的好心,某心領了,不過某可沒有那樣的本事,某現在是山寨的土匪頭子,官軍随時都要來圍剿的,于員外若是舉薦,擔心玷污了名聲,再說某是散淡之人,不求聞達,也不習慣朝廷的那些規矩,山寨裏面幾百号的弟兄,都是跟着某混飯吃的,某就要對他們負責,總不能夠讓他們沒有飯吃,這些兄弟都是走投無路,才到山寨,某豈會抛棄他們。”
于承惠接連歎了幾口氣,人家不願意,他也不會強迫。
“人各有志,某不敢勉強李郎,隻不過這關莊鎮老百姓實在困苦,某見李郎知書達理,還望李郎給附近百姓一條活路。”
“于員外可不要這樣說,既然有協議,那就必須遵守,某早就說過,于員外爲附近百姓奔走,某的确是佩服,可山寨的兄弟們也要吃飯穿衣,總不至于餓死凍死吧,某也不會勉強附近的百姓,某不是無理之人,想必那協議之中的規定,是山寨不騷擾百姓,那某就加進去一條,山寨不僅不騷擾附近百姓,還要負責保衛附近百姓的安全,讓百姓能夠安心種地過日子,如此附近百姓就算是給山寨酬勞,于員外以爲如何。”
“李郎此話謬誤了,百姓完全乃是官府來保證的,如何說到山寨來保護了,此等說法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的。”
“那某就沒有辦法了,于員外既然認爲官府能夠保護百姓,那山寨的兄弟就是土匪,專事劫掠,于員外也不要在山寨多費口舌了,好自爲之吧。”
“李郎,某不是這個意思,某是說百姓的确疾苦,若是李郎想着硬生生的逼死附近的百姓,某也沒有辦法,協議暫時無法兌現,某就在這裏,李郎随便處置。”
“逼死百姓的恐怕不是山寨,于員外還是好生想想,隻怕是官軍多到幾次關莊鎮,鎮子裏就不會有多少的百姓了。”
于承惠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儒沛,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意思。
山寨擊敗了襄陽節度使的牙軍,想着就此安甯,絕不可能,接下來肯定是有着一些厮殺的,隻不過規模大小說不定,若是梁州和巴州派出軍士前來,甚至駐紮在關莊鎮剿匪了,那百姓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要知道那些官軍的行徑,比土匪還不如。
明白意思的于承惠猶豫了,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答應了山寨的條件,自此之後,關莊鎮附近的百姓,恐怕不需要上繳官府的賦稅了,老百姓的日子能夠過得稍微好一些,但這也意味着和官府的對抗,不答應山寨的條件,一旦官軍進駐關莊鎮剿匪,老百姓更是活不下去,棄家流浪甚至是投奔山寨,都是有可能的。
“于員外不必急于答複,某有時間等候,不過山寨的情況,還請于員外保密,某不想出現更多的麻煩。”
李儒沛非常的幹脆,站起身來,對着于承惠抱拳行禮,轉身走到後面去了。
于承惠有些猝不及防,略帶惆怅走出了聚義堂。
依舊有人帶路,引着于承惠離開山谷,一直送到山腳下,就在帶路之人要離開的時候,于承惠忽然開口詢問了。
“這位郎君,可知李郎的名号啊。”
“某不知道,山寨都稱呼爲李郎,于員外,某就送到這裏了。”
帶路之人調轉馬頭,進入山中。
于承惠看着大山方向,楞了好半天的時間,其實交談的過程之中,他一直都在判斷李郎的身份,從李郎的氣度和表現來看,絕非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如此年輕,就有着不菲的才學,不俗的談吐,除非是名門望族或者達官貴族人家的子弟,可巴州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家,那些名門望族,要麽集中在荊南方向,要麽就是在中原。
如此俊傑的少年郎,又是怎麽進入山寨的。
一團團的疑問,令于承惠更加的迷惑,他隐隐感覺到,山寨恐怕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