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亮知道朱石雞是在揶揄什麽,那些災民被集中到羅縣周圍之後,朱石雞也帶着五千禁軍過來,可以說初期的維穩沒有少和那些災民發生接觸。
隻要與那些災民有過接觸真的就知道是一幫什麽人。那是一些以宗族爲集體的人,不是說有多少強大的氏族,因爲現在氏族泛指那些出過高官或者祖上闊綽過的家族,就是一些以血緣關系形成的鄉裏鄉親抱團群體。
這一幫人是個什麽狀況?看看被擁簇着走過來的那些人就知道。
這年頭隻要活到五六十歲就能倚老賣老,要是活到七八十歲那就更加不得了,鄉中三老就是從這些人中進行挑選,等于隻要是活過六十歲的人都能夠參與到鄉村政治,并且人人都是候選人。
鄉老在華夏的長久曆史之中都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他們可能沒有多麽大的權利,但是身爲三老能夠監督下至亭長上到縣令,這種權利本身就比較特殊。
除開有監督官員的權利之外,鄉中三老還是官府統治的基層基礎,一般是縣裏想要頒布什麽法令事先都要與三老進行溝通,得到三老的認可才能順利将法令下達。要是三老不同意某項法令而官府強行地去執行,那就等着法令成爲一紙空文,甚至很可能會爆發鄉民武裝抗法的事情出來。
鄉老政治一直貫穿着整個華夏的文明曆史,隻是到了三老不再設立的時候被鄉間的宗族所取代,幾乎曆朝曆代的行政到了縣一級就停頓下來,鄉一級都是交由宗族去進行監督和慣例。會這樣自然是國家管理成本上的問題,不是缺少官員下放到鄉一級,是行政資源有限,官員下放到了鄉一級也容易出問題。
什麽問題?普遍情況是遭到鄉裏的抵制,無能的官員會被壓制得庸碌無爲。手段強硬的官員則是容易引起鄉民的暴亂。估計也正是這樣,官方一合計,得了,行政資源有限不說。要是鄉民動不動就來一次亂子,一村可以屠,但總不能村村屠吧?那樣一來國家人口就該被軍隊給屠沒了,沒有了人口的國家還是國家嗎?
三老治鄉是從上古就傳下來的慣例,呂哲統治下的帝國有想要改變。不過這絕對不是說改就能改的,需要一個漫長過程的降低三老(含宗族)對鄉間的影響,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來潛移默化。
到目前這個地步,帝國的重心是向外進行開拓,對内基本還是隻發展沒有進行行政上的一些過多處理,因此三老的影響力依然非常大。
楊亮眼看着一群老人被擁簇着過來刹那間就有點頭大了,他之前已經不斷被請願,說是應該延長施粥的周期,有老人甚至說出應該持續到他們回到鄉間,着實是不将曆來的慣例當回事。
帝國當然是有能力長期施粥。先不談“有得到就需要有付出”的傳統,官方将他們安置在羅縣周邊就是爲了便利分流到各個邊郡,怎麽可能說長期養着啊?
“縣長是不答應咯?”一個看着絕對超過七十歲的老者像是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他一張一合着沒有了牙齒的大嘴:“鄉親們每年給官府的賦稅從未減少,到了需要官府的時候,官府不應該有所作爲嗎?”
好像真的是這樣的道理啊?民衆給國家上繳賦稅,等于是已經爲國家盡了應盡的義務。民衆出現了不可力抗的意外,例如天災人禍什麽的,國家則是需要盡到保護乃至于是養着民衆的責任。
道理是那樣的道理,情理之上絕對說得通。楊亮被問得一個愣神,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很有作爲了,國家将賦稅用在抵禦外敵和開疆拓土之上,每年征戰的紅利那麽多。回饋下去好處還不多啊?”朱石雞不是地方官,說話沒有什麽顧忌,他問老者:“您那一鄉不會是沒有小夥子在軍中吧?那征戰紅利還真的就與你們沒什麽事。”
老者瞪一眼朱石雞,但也就是瞪一眼,他們鄉是出了名的非暴力不合作,除了每年夏季和冬季配合那一套操練國策。隻要不是非強制的征兵,鄉中還真的就不願意讓小夥子們參軍征戰,哪怕是參軍了也是秉持着保護自己的理念,有這樣的理念自然是不可能被選入主戰軍團,操練松懈又沒上進心,隻能是混混二線部隊。
帝國的二線部隊很多時候就是維穩地方和充當運輸隊,這樣的性質之下自然是不會有什麽繳獲,哪有什麽東西能夠寄回鄉裏?
“您老鄉裏交了多少賦稅,國家就回饋多少到您老的鄉裏。”朱石雞也就是有敬老的品德,對面要是一個小夥子絕對就是一臉的噴,不過擠兌一番缺少不了,說道:“您老的鄉裏道路有開通的吧?就是不曉得鄉裏有沒有什麽特别出産,多上稅多回饋,多麽美好的生活。”
老者臉一青一白,長江流域已經逐漸在向商業經濟轉型,作坊和工廠遍地,沒有作坊和工廠也能栽種時令水果或是蔬菜,利用交通的便利肩挑手提着到南陵基本是能賣上不錯的價錢。而他們鄉除了正規的糧食就沒種其它的東西,結果就是與一幫思想固化的難兄難弟們,一開始是有那麽點落後各鄉,數年過去之後其它鄉變化極大,這些鄉卻好像還活在純粹的農耕世界裏。
“現在不是說這個,是延長粥場施粥的時間!”老人有點難堪地看一眼朱石雞,然後不再理會。他惡狠狠地盯向了楊亮,說道:“陛下是有名的愛民擁民,必然不會眼看着民衆餓死!”
楊亮抹了一把臉,身爲地方官最郁悶的就是這種動不動就擡出皇帝又年紀大的老人了。他可不敢做出什麽保證,将集中到羅縣周邊的黔首分流出去已經是既定計劃。再則,哪怕是帝國有能力長期施粥,但答應了一鄉等于是要一視同仁,長期養着三十多萬衆算是個什麽事嘛!
“老丈,你就别爲難人了。”朱石雞沉聲道:“三十多萬衆,國家養上一兩年。那整個帝國就什麽都别幹了。”
老者“哼”了一聲,說道:“你别跟我說什麽大道理,老夫隻知道一點,國中有人受難。官府就有責任照顧。”
和鄉民去講道理根本就講不通,他們才不會管什麽國家策略或是發展什麽的,甚至是不會去管自己和自己親戚之外的任何人,認定的道理就是“自掃門前雪”。
“照顧着呢!”朱石雞“呵呵呵”笑了幾聲,說道:“您老現在住的帳篷。吃得食物,不都是官府置辦的嗎?”
“你這個軍士好沒道理,老夫是在和地方官求情,你瞎參合什麽!”老者不是一般的氣惱朱石雞,因爲他清楚一些話,哪怕是比較過分的話和地方官講沒事,畢竟地方官的職責就是治理民生。他繼續惡狠狠地蹬着楊亮:“鄉親們都看着,縣長成不成倒是給一句話。”
楊亮目光向着鄉民看過去,看到的是一張張淳樸的臉,他們臉上帶着熱切的期盼。有着極度的渴望。
對待鄉民去講國家策略有用嗎?沒用的。
去和鄉民講既定政策能講得通嗎?講不通的。
不能說鄉民們愚昧無知什麽的,鄉民的目光不會長遠,但這樣的思想絕不能說是他們的過錯,畢竟眼光需要用知識來帶動。他們能做的也隻有照顧好自己,幾乎是本能地選擇自己認爲對的地方,至于其它是什麽都顧不上的。
移民邊郡是既定國策,中樞的一應官員在制定計劃的時候,是盡最大的可能在照顧到各方各面,他們也有着自己的道理。例如某個地方的人口擁擠,人口過多而田畝太少。認爲人口稠密的地區分出一些人前往地廣人稀的所在,那些遷移過去的人至少可以獲得一塊田畝,再有國家的輔助政策,生活也才能變好。不能說想法不對。是吧?
一個人有一種想法,階級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思考方式和邏輯。任何時候都少不了這麽一種人,他的認知世界裏,自己是吃饅頭和拿鋤頭,天下至尊的皇帝頂多是吃黃金做的饅頭和黃金材料的鋤頭,不會去想想黃金做的饅頭到底能不能吃。
眼看着一群人用着熱切且期盼的表情看着自己。楊亮再怎麽都生不了氣。他實話實說道:“亮不過一縣之長,各位鄉親就不要爲難亮了。”
另一個老者“呵呵”笑了,問道:“隻要縣長不反對,大可說出能做主的人是誰。鄉親們去找他求求情。”
楊亮的表情立刻就不對了,敢情鄉親也知道他做不了主,要的就是他支持的态度。可是他并沒有說支持啊!然後,這群鄉親要去找品階更高的官員請願,到時候他們向那個官員說他已經同意,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同意,隻要鄉親們對品階更高的官員說出來,那别人要怎麽看他,他還要不要繼續在官場混了?果然直面鄉民,特别是一群有着小聰明的鄉親,是令人最郁悶的事情。
“您老就不要坑我了。”楊亮苦笑連連:“亮自認從未做錯什麽,糧食沒有過短缺,該下發的衣物一件沒少,住的地方也不漏雨透風。”,其實他是想要破口大罵的,但還真就不能罵,隻能是在心裏不斷地怨念。
“縣長自然是好官的。”先前那名老者不斷點着頭,看一眼朱石雞,說道:“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楊亮差點就蹦跶起來,鄉親話可以亂講,他卻是不能就那麽應承下來。忍了又忍,不由懷疑溫和派官員就該受欺負,他語氣變得有些僵硬:“餓不了鄉親,凍不了鄉親,亮隻能做到這一些,其餘事宜不是亮能做主,鄉親們勿要再爲難。”
朱石雞鼻子抽動了幾下,聞到了稻米香,對着一大衆鄉親喊道:“開飯了,已經開飯了!今天可是有肉吃的,去晚了雖然會有,但是頭湯就沒了!”
或許是帶頭的幾個老人也看出楊亮真的有些惱了,心中清楚官是官民是民,帝國是有嚴格的一套制度來對付官員,可不代表民衆真的就能肆無忌憚地去針對哪名官員耍小聰明。
幾個老人放話道:“我們會等來高官的!”,然後招呼着一同前來的鄉親,撤。
“呵呵。”朱石雞問楊亮:“頭疼吧?”
“嗯。”楊亮不管是情緒和語氣都非常悶,說道:“陛下的國策是優厚臣民,隻要不觸犯律法任何人都不能量刑。”,意思就是說,官員們沒事最好别去招惹黔首,他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正是因爲這樣,不當地方官不知道艱難,直面的是一群好說歹說死認自己道理的鄉民,别說維持當官的威嚴,不被坑死算是有能力了。”
官對民的威嚴體現在什麽地方,不就是體現在民衆不合作的時候能夠調動暴力機構嗎?要說是治理好民生讓人們得到愛戴,不是沒人可以做到,但是毫不客氣的講,人的索求從來都是無度的,能好一些就想要更好,不說自私自利吧,但一時感念,碰到觸及自己的利益,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有用的時候更多。
“還是軍方好辦事,我們面對的是敵人,對于敵人不需要勸,用暴力方式來解決任何麻煩挺爽利。”朱石雞可不是在調侃楊亮,純粹就是這麽個道理。他說:“優厚臣民是陛下定的國策,我們都是利益即得者,寬松的治理方針是會爲難一些,但至少不會遍地烽煙。再則,現在不是在講什麽教化,那個什麽使民知之,之類的論調嗎?”
楊亮很想告訴朱石雞,整句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并且怎麽斷句一直都存在争論,他現在異常希望最後的結論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隻因爲他真的是要被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