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統領的臉沉得像暗黑的夜。
他不過才離開半日的功夫,原來平靜無波的避風港就出事了。
毛将軍手下的将士,将避風港翻查得雞飛狗跳。
還真是可笑,他們不過是到食鮮吃個飯的功夫,就遇上膽大包天的反賊了?林統領疑心是顧侍郎作的祟,可顧侍郎如今安安靜靜地坐在火盆旁,往日俊朗的臉上多了一分蒼白。
顧侍郎的寒毒,發作了?
天色越發的嚴寒,細小的雪花打着旋兒落下,仿佛讓人的骨頭裏都鑽了寒風。
顧聞白的的确确是寒毒發作了。
不過不是才發作的,而是剛出了汴京城就覺得渾身冷得如置冰窖裏。這幾日,他暗中咬緊牙關,表面上風輕雲淡。
好似,吃了魚脍之後,越發的冷了呢……
終究是不能貪口腹之欲啊……
林統領關懷顧侍郎:“顧欽差這是身子不舒坦?”
顧聞白撩起眼皮,看到林統領的眼下挂着兩個黑眼圈。這幾日他來來回回的折騰林統領,林統領終究年紀大了,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唇角微微上揚:“是啊,年紀大了,身體比不得以前了。”
林統領的臉又黑了一黑。他咬着牙:“喻世榮已經押來了,顧欽差身體抱恙,這喻世榮該如何處置,顧欽差可還想得起來?”
旁邊忽而有一道聲音冷冷道:“顧欽差如何辦,自有他的考量,你何必咄咄逼人?”
若是旁人與林統領這般說話,林統領早就一刀看過去了。可如今卻不能。林統領沒看平安,隻轉頭走了出去,出門前丢下一句話:“想好了再告訴林某。”
平安的餘光一直随着林統領的身影,而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人面獸心。”
顧聞白仍舊微微笑着,擡起眼皮看他。
他的目光太過清明,沒有一絲雜質。
平安被他這樣的眼光看得一陣羞愧:“顧欽差……”
“喻世榮便交給你。”目光清明、純潔得像小孩的顧聞白如是告訴平安。平安驚了一下:“這,這怎麽行?”他心上人便是喻世榮的妹妹,顧聞白不怕他帶着喻世榮跑了?
“平安,你雖被林慶慶收養,但骨子裏還是流着忠臣的血。我相信你能平衡好這件事,同時也做得很好。”顧聞白看向平安,目光中全是信任。
忠臣之後嗎?可忠臣卻被滿門抄斬了。
平安抿着嘴:“平安謝過顧欽差。”他省得顧聞白爲何要将這件事交與他。爲無辜冤死的家人清洗罪名,還得自己來。
姜弘……隻要他還活着,定然叫姜弘不得安生。
他攥緊手,出了門。
轉角處卻站着林統領。他臉色陰沉:“平安,既然逃了出去,爲何還要回來。”
平安沒看他,隻昂着頭走了下去。
林統領看着平安似是瘦了一圈的背影,眉目陰沉。
白樂作夢都沒想到,自家閨女看中的兩個男人,差點将自己送進了牢獄。若不是自己貢獻了兩條商船來誘敵,怕是要被剝下一層皮才能脫身。
白娴坐在他旁邊,一臉的寒霜。
白樂也不好訓斥他的掌上明珠,隻得道:“下次看男人,不能隻看皮相……”
白娴打斷他:“阿爹,這事你不要管了。”她語氣冷若冰霜,倒叫白樂唬了一跳,“娴兒,你想作甚?”
白娴目光陰骛:“我白家人豈是這般白白受人折辱的?”
她好心好意,想替他們應得免費的河鮮,竟被他們利用,誣陷成藏着反賊的商賈。不過一瞬的功夫,那毛将軍就将食鮮的人全都抓了去。沖上樓的士兵将她扭送到毛将軍面前時,他還詫異了一下:“原來是你。”
她那晚偷窺他沐浴,倒成了闆上釘釘的反賊。
若不是林統領及時回來,她如今還要在那又臭又窄小的牢房裏将手心都掐爛了。
女兒受了委屈,沒有絲毫的低落,白樂甚是高興。不愧是白家的人,有仇必報。
毛将軍這次雷厲風行,将避風港粗略地梳了一遍。雖然沒抓到喻家匪徒,卻将避風港中的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顧欽差果然計謀過人,膽色過人。”毛将軍大步走進來,一臉的高興。
這法子他以前怎地沒有想出來呢?借着搜羅反賊的名義,大肆行事,真真是太爽了!說實話,當他看到骰子上寫的“姜狗皇帝必死”時,心兒都顫了顫呢。顧賢弟膽大包天,膽大包天!
“隻不過,我們這般動靜,會不會将喻家匪徒吓跑了?”
顧聞白站在窗前,朝他微微一笑:“毛将軍請看。”
外頭細雪紛飛,經了毛将軍一通折騰,四處靜悄悄的,隻有一輛牛拉闆車在泥濘的路上艱難跋涉。
闆車無遮無擋,躺着一個身量不高的年輕男子。
他臉上不曾清洗的血痂,緊閉的眼睛,微弱的呼吸,身上蓋着的破棉絮,無一不顯示,這人受了重傷。
駕車的,是戴着鬥笠,穿着蓑衣的平安。
他拉的自然是喻世榮。
闆車在避風港綿延數裏的岸上來來回回的走了十來趟,走到天色暗了的時候,平安扔下牛車,自己進了食肆吃酒。
喻世榮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外面。細雪在他臉上、身上覆了一層白。
昏黃又孤獨的燈光亮了起來,在巨大的避風港中微不足道。成百上千艘船在河水中搖曳,可沒有人過來看喻世榮一眼。
好半響後,平安拎着一壺酒走了出來。
他看看仍舊孤苦伶仃地躺在闆車上的喻世榮,笑了:“原來你早就是一枚棄子了。”
他說着,用酒澆掉喻世榮臉上的雪。
喻世榮仍舊沒睜眼。
平安倒是心疼起老牛來:“這麽冷的天,還是回去罷。”說着便要去驅使老牛。
忽而一支箭順着風倏然而至,平安眼疾手快,酒甕一砸,那支箭落在泥濘的雪地上。
一直像個死人一般平靜的喻世榮忽而沙啞着嗓子道:“竟是沒有射死你。”
這喻世榮,還真是冥頑不靈。平安歎息了一聲:“大舅哥,這支箭明明射向的是你。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對于平安死皮賴臉地叫他大舅哥,喻世榮已經麻木了。他冷冷道:“哦,那又怎麽樣,我失敗了,自然應該死。喻家人,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
平安笑了:“大舅哥,天冷不冷?可你的祖父,你的大伯父,如今都安安穩穩地坐在溫暖的屋子裏,享受着美婢們的服侍……”
“他們是長輩,理應的。”喻世榮油鹽不進,平安歎爲觀止。
可喻世榮到底還有一點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