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些年頭的羊皮紙，被随随便便地夾在幾本書中。也幸得遊天明記憶超群，用最快的功夫尋了出來。</p>
遊天明皺着眉，将羊皮紙攤到小幾上，全然不顧小幾上正放着油膩膩的腌鹿肉。</p>
顧聞白眼疾手快地将那盤腌鹿肉撤掉，才讓羊皮紙避免了一場遇油的禍事。</p>
遊天明指着羊皮紙上的内容道：“喏，便是這不起眼的羊皮紙，記載着寒毒。還有這勞什子的執印人，執印者，奇奇怪怪的，若不是這書房是你伯父臨終遺願要好生保存，我早就将這東西當了沽酒吃。”</p>
也幸得有一次，他與好友們說了這件事。不過當時衆人隻當是聽奇聞異事，一笑而過，并不過放在心上。</p>
顧聞白卻是昨晚猛然想起這件事的。</p>
還是明風提醒的他。</p>
明風道：“遊伯父去了有幾年了，他生前最是賞識你，如今他去了，你得空且到遊家去看看罷。這麽些年，你小子一走了之倒是潇灑，卻是叫旁人牽挂。”</p>
這些旁人，乃是他在求學時結交的一群好友。這群好友，甚至好友家中親人，俱在他最彷徨的時候給過溫暖。</p>
遊伯父，也是個愛書如命的人，盡管家中早就沒落，遊家一搬再搬，變賣了不少家産，他的書卻從來沒有變賣過。</p>
遊天明是他的獨子，倒是愛看書，卻是沒有他爹那般愛書如命。時常揀了些從他爹書房裏看來奇聞異事在相聚的時候說給他們聽，倒也有趣。</p>
他便是在那個當口，猛然想起遊天明竟是說過寒毒的。</p>
顧聞白将鹿肉放下，舉起一旁的燭台，細細看着羊皮紙上頭的字。</p>
字倒是不多，隻簡略地寫着通順錢莊作爲執印者背後強大的靠山，爲防執印人權力獨大，野心膨脹，弑殺君王，是可以向其下一種叫做“寒毒”的毒來控制執印人的。當然了，爲了執印人與通順錢莊之間的信任，這寒毒，可以交由其他落選的執印者來下。</p>
顧聞白想起，落兒曾問過他的祖母，寒毒從何處得，祖母答，乃是祖父傳承。</p>
落兒中了寒毒，無法根治，而作爲通順錢莊的大管事穆宣，方才還在他面前表達了遺憾。</p>
如此細細一想，竟是不寒而栗。</p>
身爲執印人，竟然沒有生命的自由。怪不得落兒在到達汴京前，從來沒有提過她是執印人的身份。</p>
而他的祖母，卻是心心念念執印人之位。</p>
難道說，祖母的祖父，雖然持有寒毒，卻是不省得寒毒的真正意義？</p>
抑或，他是省得的，卻是不肯告訴祖母？</p>
逝者已矣，一切俱是推測。</p>
遊天明将腌着的鹿肉放到石闆上，看着顧聞白漸漸變得沉沉的臉色，大膽推測：“因着你做了執印人，是以才中了寒毒？那這執印人做得也太憋屈了。”</p>
顧聞白臉色沉沉：“遊伯父可曾向你說過這羊皮紙的來曆？”每一個愛書如命的人，對每本書的來曆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如數家珍。</p>
顧聞白來過遊家幾次，遊伯父每次都向他絮叨抓在手上那本書的來龍去脈。</p>
遊天明将鹿肉翻了個面道：“他整日絮絮叨叨，我向來不耐聽他的。不過你遊伯父，向來會将每一本書的來曆都記載在他的手劄上。想來這羊皮紙，他也是有記錄的。”</p>
遊天明話音才落，在一旁候着的忠仆便輕輕上前，從抽屜裏取出兩本極厚的手劄來。</p>
那兩本手劄，厚實得讓人想流淚。這怕是得翻一日才能翻完罷……</p>
遊伯父，可真是個愛書如命的人。</p>
寅時末，汴京城裏少部分沉睡的人開始從夢中蘇醒，開始一天的勞作。</p>
顧聞白坐在馬車上，膝上攤着遊伯父的手劄。</p>
一絲風鼓動着簾子，發出輕微的獵獵聲。</p>
顧聞白的目光沉沉，掠過街邊開始次第亮起的店鋪。炊煙袅袅，溫暖的煙氣從店鋪中彌漫而出，食物的香氣漂浮在汴京城上空，預備喚醒沉睡一晚的肚子。</p>
這種情形他看了很多年。</p>
國泰民安，繁華似錦的汴京城，老百姓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忙碌着，爲了衣食住行而操勞着。一日，一月，一年，一輩子。</p>
他當時年紀小，也曾發過誓，定然做出一番大大的事業來。</p>
做官，做文章，爲民謀事。</p>
後來誓言漸漸破滅了，煙消雲散在他發現原來他是如此天真後。</p>
但他還是堅持了自我，放下所有，一别京城數年，在千裏迢迢之外的靈石鎮做一名踏踏實實的教書老師。</p>
他企圖通過另一種方式，來實現他的誓言。</p>
可事實證明，他的行爲，還真的是很可笑。</p>
學生中僅有出色的張伯年死了，雷春如今卻是爲喻雄昌謀事。</p>
的确如此可笑嗎？</p>
馬車疾馳着，一路穿過綿延不絕的煙火味，最終到達了目的地。</p>
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晚的蘇雲落是辰時時分，才感覺到身邊隐隐約約有人坐下，帶着一股寒氣。卻是又很快離去，再度回來時，那股寒氣消失了，一雙大手輕輕撫過她的前額。</p>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屋中燈光朦胧，顧聞白正含笑看着她。</p>
“可是吵醒你了？”他道。</p>
她唔了一聲，翻了個身，将他的手拉進被衾中，含糊不清道：“快上床歇着。”說完未等他回答，卻又是沉沉睡去。</p>
她的睡顔很美。</p>
顧聞白怔怔看着，俯身，在蘇雲落光潔的額上落下輕輕一吻。</p>
落兒，從此以後，事情都交給三郎。他在心中輕輕道。</p>
昨晚，弘帝宿在了慈元殿。</p>
皇後明靈雖然有孕，但她懷相極好，除了之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外，吃得香睡得好，甚至還有閑情逸緻，給自己肚中的皇嗣給繡了一隻很好看的鞋子。</p>
當然是意思意思的繡兩下，并沒有勞累。</p>
倒是弘帝很緊張：“皇後，你如今上了年紀，可别累着了。”</p>
皇帝體諒關懷自己，明靈笑得像懷春的小姑娘：“聖上關懷，臣妾惶恐。”心中卻是暗暗俳腹，你倒是嫌棄我年紀老了，是以要尋一個年輕來做皇後，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命享受。</p>
昨兒堂兄明星可是說了，他着人暗地裏去搜查那容顔絕美的女子，卻是無論如何都遍尋不着。據曾見過那女子翩然身影的目擊者說，那女子輕功了得，竟是比一隻鳥還要靈活。</p>
她也聽說了，這女子原來弘帝是擒住了的，弘帝卻是迷上了人家的容顔，要讓那女子做皇後。</p>
明靈不動聲色，隻告訴堂兄，若是見了那女子，格殺勿論。</p>
她的皇長子已經有十二歲了，若是……她不介意垂簾聽政。</p>
汴京城裏的風，刮得越發緊了。</p>
人人都在蠢蠢欲動。</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