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春總算回過頭來，狠狠地打量着平安：“你是狗皇帝的狗腿子，專替他監視百官，省得我是喻雄昌的孫女，有甚奇怪的。”</p>
平安卻是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來。他本來就生得俊朗，今晚又特地修整過，若不是嘴角邊還沾着一片芫茜的葉子，倒是無數小姑娘心中俊俏郎君的模樣。</p>
詠春忽而想起那晚在村子中，她與平安待的那半晚時光來。她雖然自小被祖父灌輸複仇的念頭，但作爲一個身心正常的姑娘家，她心中自是想過自己未來郎君的模樣的。比如，溫潤如玉像李大管事，斯文俊秀似顧聞白……他們二人對待妻子呵護有加的态度，可真是讓人心生嫉妒。</p>
不過，越是美好的東西，凋謝得越是快。</p>
想起祖父的終極計劃，詠春咬着銀牙想，她不認爲蘇雲落與顧聞白能鬥敗祖父。她的祖父，是個惡魔！</p>
她是沒有将來的人。</p>
她想着，終又是将腦袋扭了過去。</p>
她不會，給自己一丁點希望的。大哥喻世榮是嫡長孫，一旦失敗了都被祖父視爲棄子。更何況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孫女。</p>
平安又對上了詠春的後腦勺。她的頭發長得極好，此時被柔順地分成兩束，梳成好看的發髻。</p>
平安歎息了一聲：“喻家并不在我們暗衛監視的範圍内。”</p>
他的聲音低沉：“那年我遇到你時，你才六歲？抑或是七歲？跟在你大哥身後，怯怯的，遇見一個被秋風吹紅了雙眼的少年，以爲他肚子餓了，便給他買了兩個太學饅頭。”</p>
那兩個太學饅頭，熱乎乎的，揣進他冷冰冰的懷中，捂熱了他那顆冷冰冰空蕩蕩的心。</p>
他話音才落，便見詠春詫異地轉過頭來。</p>
她對這件事有印象。</p>
彼時祖父已經在清修，号稱清真道人，開始得到先帝的信任。這對喻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可對于他們喻家的子孫來說，卻是持續的噩夢。</p>
祖父有着比表面更加宏大的夢想。而這個夢想，是踩在喻家人的血淚上進行的。</p>
那日她受不了沒日沒夜的訓練，紅了眼，滴了幾點淚，大哥心生不忍，帶着她到外面繁榮的街道散心。卻是在一家賣太學饅頭的鋪子前，看到一個長相俊秀的少年呆呆地坐在一旁，一雙眼睛竟是紅的。</p>
她不知怎地，想起自己的處境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少年定是受了極大的苦難，才會紅了眼，卻是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p>
比如，他肯定是肚子餓了，卻是囊中羞澀。</p>
是以她掏出自己的零用錢，給少年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太學饅頭。</p>
平安的聲音又低又沉：“你與你大哥走了，我跟在你們後頭，看着你們進了喻家的大門。便是從那時起，我休沐的時候，便會到喻家門前溜達，期望有一日，再能碰見你。可是我等好些年，卻是沒有再等到你。”</p>
卻是在洛陽府城，一眼便認出了她。</p>
他始終藏在心裏的姑娘。</p>
她長大了，嬌美得像一朵易折的花兒。</p>
顧聞白從外表看似平常，防守卻重重的通順錢莊離開，直至馬車行駛至另一廂才睜開一直在假寐的雙眼：“到九廂的長喜坊去。”</p>
駕車的是毛瑟瑟。</p>
自從來了京城，毛瑟瑟得空便精心鑽研汴京城的十四廂上百坊的布置，此時對汴京城雖不說了如指掌，但卻是比顧聞白這位土生土長的汴京人還要了解幾分汴京城。畢竟作爲一個合格的镖師，不僅要明辨方向，還要在最短的功夫内将所處環境摸清，是最基本的考核。</p>
明遠镖局的镖師們，随便放一個出去都是以一頂十的好手。</p>
毛瑟瑟得令，馬車行駛得飛快，将狹窄的巷子遠遠地甩在後頭。</p>
夜過三更天，不夜汴京城沒有宵禁，街上行人卻是比起前陣子少了許多。畢竟今晚的秋風刮起來像刀子，人們甯願在溫暖的屋中圍爐吃着火辣辣的燒刀子，也不願意在外面吃秋風。</p>
人分三教六等，汴京城中的廂坊，也宛如一道道嚴密的界線，将權貴與平民分開來。</p>
九廂的長喜坊，位置卻便是在那尴尬的界線上。</p>
長喜坊中有曾經顯赫一時後又沒落的權貴後代，亦有爲了兩三個銅闆便出賣一日苦力的平民。</p>
聽說，在長喜坊中時時有不得志的人，吃了二三兩酒，便借機發起酒瘋來，騎坐在圍牆上指桑罵槐的，偏生罵的話語文绉绉的，也不省得在罵誰。</p>
人們都在背後戲稱這些人爲“罵先生”。</p>
顧聞白今兒要見的，便是這長喜坊中最有名的罵先生之一，遊天明。</p>
遊天明罵了一日，早就累了，又跌跌撞撞的走回房中溫酒吃。</p>
他的忠仆替顧聞白開門，引着顧聞白進屋。</p>
卻見遊天明的屋中收拾得整整齊齊，半個牆壁皆是放置得密密麻麻的書，另一側則是寬大的矮案桌，上頭更是文房四寶齊全，擦拭得幹幹淨淨，哪有半分沒落的狼狽？</p>
遊天明雖然披頭散發，卻是精神抖擻，穿着一身灰色寬袖長袍，斜卧在蒲團上，哪有方才半點嬉笑怒罵的模樣？</p>
他面前的小幾上，溫着酒，煎着茶，還炙着薄薄的鹿肉。</p>
見忠仆引着顧聞白進來，遊天明一躍而來：“聆羽，快來，忠實昨兒剛獵的鹿，味道甚好，若是再吃上幾口烈酒，簡直快活勝神仙。”</p>
他溫熱的大手抓上顧聞白的，卻像是摸上一塊冰。</p>
遊天明吃了一驚，連忙又摸了幾摸，很是疑惑：“我這在外頭牆上吹了半日的冷風，也沒有你這般冷得駭人。”他打量着顧聞白，“你穿得也不少啊。”</p>
顧聞白望着遊天明，笑道：“說來慚愧，那日與人打鬥，竟是中了一種叫做寒毒的毒。寒毒雖然不至于即刻死去，卻是時時叫人身置冰窟。”</p>
遊天明瞪大雙眼：“寒毒？！”</p>
他忙忙将顧聞白拉到小幾上坐下，塞給顧聞白一碗酒，自己撩起袖子，就去翻書架上的書。</p>
顧聞白含笑看着他，将炙好的鹿肉夾起一塊吃起來。</p>
幾年不見，遊天明炙烤鹿肉的手藝越發的精進了。</p>
顧聞白将炙好的鹿肉吃完時，遊天明也翻到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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