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鳴萬萬沒想到，向來他認爲對自己十分忠誠的長随，竟然是自己母親的人。</p>
不過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與碧兒的孩兒，竟然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p>
而那孩子，曾經與他，有過數次的照面。</p>
誰能想到那孩子，竟被老太太悄悄地養在了自己的院中，而名義則是四大嬷嬷之一的遠方侄兒呢？那孩子，如今已經有十一二歲的年紀，喚作阿遠，如今被老太太的陪嫁管事帶在身邊，學着管一家布莊的帳。</p>
顧長鳴驚疑不安。</p>
他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了，但還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姜還是老的辣。</p>
明明那時候的母親，已經完全不理顧家事，隻任由于嘉音與朱梅娘爲了中饋而争得你死我活，也不會出來說一句話的。</p>
明明，明明，他與衛碧娥的事，是瞞着母親的。</p>
他惱恨地看了于海一眼。</p>
于海這回朝他，無奈地笑了笑。</p>
不過，眼前的情形實在狼狽。</p>
老太太也沒能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三孫子，竟是還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他，他竟然連年事已高的老嬷嬷都沒放過。</p>
望着兩位被捆得嚴嚴實實，嘴裏還被塞了破布的老嬷嬷，老太太的臉色着實不好看。</p>
方才是她下馬威在前，是以顧聞白沒給她面子，她也沒法說出讓顧聞白饒了兩位老嬷嬷的話。</p>
顧聞白負手立在窗前，看着面前面容稚嫩，神情驚懼的少年阿遠，臉上倒是溫潤如玉：“你可省得，站在你面前的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麽人？”</p>
阿遠搖搖頭。他個子長得不高，看上去才八九歲的年紀，身上穿着布莊小夥計的青衣袍，漿洗得幹幹淨淨，封邊略略有些走絲，許是自己用針線滾起來，卻是手藝不精，顯得有些難看。</p>
他的面容，長得也不像顧長鳴，倒是有幾分像衛碧娥的模樣。</p>
這樣的一個男孩，走在大街上，任由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竟然是顧長鳴的親生兒子，而他母親的身份赫赫有名。</p>
而阿遠，看起來也不知情。</p>
顧長鳴自己先起了疑心：“母親，他果真是……”</p>
老太太臉一沉：“我還能欺騙你不成？”</p>
顧長鳴臉色變了：“那碧兒呢？碧兒何在？她竟然能平安誕下遠兒，那她……”</p>
老太太很快打斷他：“她當時身中邪毒，命懸一線，差些一屍兩命。”她的目光變得銳利，“我的兒，便是如今她還活着，你也不能與她在一起！”</p>
顧聞白唇角含了笑：“很抱歉，我雖然很不想打擾你們的天倫之樂，但我實在沒有那閑功夫陪你們在這裏閑聊。”</p>
老太太一咬牙，拉下面子來：“好孫兒，你若是将執印人的身份還給遠兒，祖母定然報答你的大恩大德。”</p>
這倒是新鮮事了，老太太還是頭一次稱呼他爲好孫兒。</p>
顧聞白的視線落在阿遠稚嫩的臉龐上：“很抱歉，如今執印人，隻有一個，那便是我的妻子蘇雲落。”</p>
老太太語氣急促：“她不過是一介女子，如何擔得了執印人的重任。好孫兒，乖，阿遠乃是我們顧家人，他既做了執印人，自然忘不了你的。”</p>
“老太太可真會說笑。”顧聞白心中對老太太的那點情誼已經徹底煙消雲散了。</p>
“阿遠是顧家人，我也是顧家人，爲何阿遠既做得執印人，而我做不得？”他問。</p>
因爲你不聽話啊！老太太在心中怒吼，面上卻還要假裝親切的祖母：“阿遠年幼，你身爲大哥，自然得讓着他。”</p>
顧聞白歎了一聲：“可當年我與長姐受盡二叔的欺負，祖母也沒有出來主持過公道，替我們說過一句話。如今祖母腆着一張老臉，舍下自己的面子，再三爲這個不倫之戀的私生子出頭，又是爲了什麽？莫不成，我與長姐，不是顧家的血肉？”</p>
他一番話說得又快又急，竟叫人插不進嘴去打斷。</p>
老太太氣急了，左右看了一下，沒有旁的茶盞可以朝顧聞白擲去，她竟然從她手上剝下一隻玉镯來，發了狠，朝顧聞白擲去。</p>
奈何她年事已高，眼花手抖，又長期茹素，最重的活兒怕是自己拿着佛經翻閱。</p>
那一隻玉镯，落在顧聞白的面前，四分五裂。</p>
顧聞白垂眼，看着那碎成一段段的玉镯，無奈地擡頭：“祖母年事已高，若是再動氣，一命嗚呼便是孫兒不孝了。”</p>
那廂阿遠卻是怯怯：“老太太，大哥哥，阿遠什麽都不要。你們别吵了。”他今兒早上本來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打算跟着大管事繼續學盤帳。布莊忽而來了人，悄聲與他道，他的運氣來了。他莫名，跟着那人進了顧家。他是顧家的下人，自然是來過顧家的。不過來得很少。他隻省得，那深院大宅裏，有一個年紀很老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然後給他賞一些時令的點心，看着他吃完，又囑人将他送出去。</p>
這回還是像往常一樣，見到了賞賜他點心吃的老太太，還見過了顧家另外的主子？</p>
可他們，爲何口口聲聲扯到自己身上來？</p>
阿遠惶恐不安。他向來身子不好，常年得備着一些藥丸在身邊。能跟着大管事學管賬，已經是覺得自己很榮幸了。聽大管事說，他父母雙亡，也沒有旁的親戚，能得顧家人收留，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了。</p>
顧聞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松了下來。</p>
方才，竟是着相了。</p>
他柔和地看着阿遠：“你不必害怕，眼前的這位老太太，是你的親祖母；而那邊那位，是你的親生父親。以後，你便是顧家大房的唯一的子嗣。”</p>
他本就舍了顧家的所有，離開過。</p>
但執印人，是落兒的，與滿口仁義道德的顧家無關！</p>
阿遠越發的糊塗了，仍舊驚懼地看着他。顧聞白想，倒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可顧家，是會吃人的。他能不能順利在顧家長大，便看他的造化了。</p>
老太太雖然氣極，但身子康健，也沒有被氣昏過去，她咬着牙：“執印人的位置本就是我的，是柳家卑鄙無恥，使了下作的手段才從我祖父手上奪去。若你不信，便叫你那妻子來與我對質！”</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