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棗紅色團花紋的小暖轎，被人擡進了顧長鳴的藏書閣外。</p>
兩個身着棗泥色福紋長褙子的老嬷嬷面無表情地跟在小轎旁，待轎子落定，才恭敬地躬身，将一位年紀更老、身材更瘦小的太太扶了出來。</p>
老太太同樣穿着棗紅色萬字不斷頭金紋的長褙子，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雙混濁的雙眼眯着，瘦癯的面容上隻剩一層臉皮緊緊貼着骨頭，一張嘴抿得緊緊。一雙青筋暴起的雙手，倒是各帶着一隻水潤清透的玉镯。</p>
她穿着一雙又小又尖的繡花鞋，落在地上時，身子巍巍地抖了一下。眼尖的人可以看出，她是裹了小腳的。</p>
“白哥兒何在？”</p>
老太太一落地，那兩個老嬷嬷的臉色便變得厲然起來。</p>
守在藏書閣外的，是夜影率領的執印者，自是不認得這位看似一腳踏進棺材裏的老太太。</p>
瞧着老太太這副模樣，怕是來頭不小，有執印者便進去通報顧聞白。</p>
顧聞白走出來，老太太沒出聲，仍舊是那兩個老嬷嬷其中的一個在說話，聲音厲然：“不肖子孫，還不速速前來向老祖宗請安？”</p>
薄薄的陽光照在顧聞白半晚不曾得歇的臉上，他看着老太太，似是覺得恍然隔世。似是有多少年沒見過祖母了？祖母喜靜，又一心向佛，每年過年節的時候才到那座安靜得似乎高聲說話都是一種罪過的暮氣沉沉的院子中去給她請安。若不是還要請安，幾乎都不記得還有這麽一位祖母了。她雖然占了一個祖母的名頭，卻是向來沒有釋放過祖母的慈愛。她仿佛一個活着的死人一般。</p>
今兒她竟然從那座暮氣沉沉的院子中走出來了。可真是罕見。顧聞白自然不會認爲，這位祖母的态度，是來與自己相見的。</p>
顧聞白垂下頭去：“孫兒請祖母安。”他與顧長鳴對恃半夜，人早就倦了，本來隻想趕緊回解春院去陪陪他的妻子，他未來孩兒的娘親。也不省得這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是什麽意思。</p>
老太太目光灼灼：“哼。白哥兒長大了，翅膀硬了，竟是敢将自己的父親囚禁起來。”</p>
顧聞白不動聲色：“不知祖母從何處得來的消息……”</p>
“閉嘴！”比起往年請安時的死氣沉沉，老太太如今的表現，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張牙舞爪的。</p>
她隻剩一張皮的臉上，因着多了這薄薄的怒氣而變得生動起來：“老身還沒死！耳朵還沒聾！”</p>
那兩個老嬷嬷趕緊攙扶着她：“老祖宗勿要動氣，隻要您與白哥兒說了，白哥兒還不得将老爺放了？”</p>
老太太哼了一聲：“老身瞧着他，是個榆木腦袋的，淨給他人作嫁衣。白哥兒，你跟老身進來，老身有話與你說，最好不要叫旁的這些賊寇聽見了。”</p>
執印者們聞言，微微皺了眉。這老太太明顯對他們有敵意。</p>
顧聞白略一沉吟，将老太太迎進關着顧長鳴的屋中。</p>
顧長鳴經了一夜的疲累，精神萎頓，正斜躺在暖榻上，見老太太進來，竟是沒有起身，隻懶洋洋地喚了一聲娘。</p>
老太太混濁的眼珠忽而流下淚來：“我的兒，你受苦了。”</p>
身旁那兩個老嬷嬷趕緊掏帕子的掏帕子，撫背的撫背：“老太太注意身子。”</p>
老太太流了兩滴淚，朝顧聞白斥道：“還不快快将你的父親放了！不孝子孫，你如此，不怕天打雷劈麽！”</p>
顧聞白唇角綴了笑容：“父親好吃好穿的在這裏，如何的受苦了？”他還以爲他的祖母，是個永遠不會有感情的人呢。原來她對顧長鳴，倒是情真意切。</p>
顧長鳴懶洋洋道：“娘，您的孫兒，如今可是背後有靠山的人。”</p>
老太太輕蔑的目光從顧聞白身上掠過，看向仍舊懶洋洋的顧長鳴：“他有什麽靠山，不就是執印者，要省得執印人的位置，原就是我們顧家人的。老子都還沒有坐上這個位置呢，做兒子怎地就先坐上了？”</p>
便是再波瀾不驚，顧聞白也略略有些吃驚了。</p>
這常年禮佛，宛若死人的老太太，竟然說出這番話來！按照落兒的意思，這執印者已然近百年不出現，隻存于傳說中，應是不爲人知才對。可他的祖母，竟然大言不慚地說執印人的位置，理應是他們顧家的？！</p>
顧長鳴仍舊懶洋洋道：“執印者原就是顧家的，如今落在他身上，不是正巧？”</p>
老太太目光灼灼：“鳴兒，你既不喜他，爲何不将執印人的位置傳給衛碧娥與你的孩兒？”</p>
她此話一出，宛若平地響起一聲巨雷！</p>
莫說是顧聞白了，便是顧長鳴也驚得從榻上跳起來：“娘，您在說什麽？！”他跌跌撞撞，撲到一臉沉如水的老太太腳下，“那孩子，是怎麽回事？”當年他明明親眼看着衛碧娥永遠的閉上眼睛，腹中的孩子，根本還沒有機會出生啊。</p>
老太太瞥了顧聞白一眼：“也正巧，不該聽的與該聽的人都在這裏了，便一道說了罷。”說着便要尋椅子坐下，好歇息一口氣再說。她年紀畢竟大了，許久不出來走動，這幾晚又沒有歇好，忙着安排各種事宜，是以面上雖然波瀾不驚，心中卻已經累了。</p>
顧長鳴卻是心急如焚：“娘，還與他說什麽，他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p>
顧聞白挑一挑眉，隻冷冷地看着母子倆旁若無人地說着話，正欲走出去，那兩個一直垂着頭在一旁的老嬷嬷忽而攔住他：“白哥兒，老祖宗沒讓你走。”</p>
說話間，眼中竟是精光頻閃，氣勢也與方才有了極大的不同。</p>
竟是練家子。</p>
若是按照方才那老太太說的話，如今這兩個老嬷嬷會武，倒也不吃驚了。隻是這老太太，深藏了這麽些年，才是讓人吃驚。</p>
老話說得好，姜，果然還是老的辣。莫不要小瞧了深宅後院裏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說不定，人家才是笑到最後的王者。</p>
顧聞白冷冷地睨了她們一眼，沉聲道：“滾開！”</p>
這一聲喝，卻是渾身氣勢盡顯。</p>
那兩個老嬷嬷一愣。</p>
老太太卻是笑了：“白哥兒，在老身眼中，你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話鋒卻是一轉，厲聲道，“将他拿下！”</p>
第336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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