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青陽縣縣衙裏可不止一個大和尚的屍體。</p>
顧聞白瞳仁猛然變大:“何家的祖母,是你害的?”</p>
雖然早就有這番猜想,但聽到他親口承認,卻又是另一回事。那幾年京中發生了許多大事,李遙曾說過,顧長鳴才華橫溢,謀劃起事情來天衣無縫,直到方才,他心裏還有一絲僥幸,希望不是他。</p>
可竟然,還真的是他。</p>
顧長鳴卻是詭異地笑了:“你若說是我害的,我也不否認。但幕後之人,并不止我一個。誰讓她運道不好,竟是無意撞破了一樁天大的陰謀。她,不得不死。”</p>
他頓了一下,又道:“聽說你和何家那孫女相熟,這件事讓你震動很大吧。是不是心中藏了一個秘密,再也無法坦誠地面對你的好友?世人便是如此,總以爲自己是最有勝算的那一個,卻殊不知,老天早就将命運安排好了,讓你反抗不得。你不聽我苦心之言,仍執意到汴京城來,你可是覺得,你的翅膀硬了,能與上蒼對抗?這京城中,比你有本事有謀劃的人多如過江之鲫,數不勝數,僅憑着你的一點财力,便想勝天,呵,癡心妄想。”</p>
他說得很慢,說到财力二字時,略略咬得有些重,似乎意有所指。</p>
财力?顧聞白眉峰似劍:“你想對我的妻子下手?”</p>
顧長鳴唇角仍舊詭異地上揚:“看在你是我兒的份上,我早就勸你,不要摻和到汴京城來。這一路,遇到不少怪事吧。”</p>
他笑了起來,聲音帶着一絲沙啞。</p>
顧聞白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此時見他笑着,眼角的魚尾紋都皺起來了,竟然比不小的時候,要蒼老許多。</p>
原來,他還是老了。</p>
“這些怪事,遲早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将汴京城裏,不,天下人的性命都要卷進去……腥風血雨,人人俱想變身枭雄……”顧長鳴舔了舔嘴唇,眼中忽而露出一絲興奮來,“屆時,天下格局将大變,朝代更疊,世人便很快不記得前朝皇家那些事……”</p>
顧聞白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他忽而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你竟然與虎謀皮?”</p>
顧長鳴從來不曾向人透露過這些想法,更别提面前是他厭惡的兒子了。可于嘉音死了,讓他讨厭了一輩子的女人終于死了。外面梵音喃喃,消散又起起伏伏,他的心情興奮不已,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p>
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p>
自從先帝不顧他的感受,選擇信任喻雄昌的那一刻起,他就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亂。隻有那時,那人才省得他是錯的!明明,明明二人交付半生的交情,他卻選擇了外人!</p>
顧長鳴的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起來。</p>
此時他不介意再讓顧聞白多知曉一些内情。反正顧聞白進了汴京城,再也插翅難飛。</p>
“新帝勢力薄弱,喻雄昌已經得到泰半官吏的支持,隻要将守衛着汴京城的骠騎大将軍季清拿下,風雲突變,不過是須臾之間!”</p>
他竟然憐惜地睨了一眼顧聞白:“你們現在遭受的那些種種,不過是滿足喻雄昌想看戲的心情。”</p>
他卻是說得,輕描淡寫。</p>
顧聞白深深地吐了一口濁氣。</p>
他曾想過,一個才華名滿天下的人,又得到天下最尊重的人的賞識,理應身居高位,爲天下蒼生謀福利才是。爲何偏偏,卻隻是一個小小的太傅?</p>
原來他的心思,竟然這般陰暗,自私自利。</p>
他忽而慶幸顧長鳴這些年對他與姐姐的不聞不問。或許他關懷起來,指不定姐姐如今是跌進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火坑中,而他也不能像如今這般還好好地站着。</p>
顧聞白冷眼看着顧長鳴,輕輕道:“傾巢之下,豈有完卵?”</p>
顧長鳴少年成名,得先帝賞識,卻隻因被迫娶了于嘉音,便一生郁郁,怨天怨地。如今爲了一個已經死去十數年的人,更是不惜冷眼旁觀天下将大亂,生靈塗炭。</p>
他不願意與面前這個人面獸心的人待在一起,隻冷冷地環視了一下滿屋衛碧娥的畫像,轉頭走了。</p>
他跨下廊橋時,回頭厭惡地看了顧長鳴一眼。</p>
顧長鳴一怔,忽而暴怒起來:“小畜生……”</p>
顧聞白卻是走得很快,須臾便消失在垂花門裏。</p>
顧聞白走了良久,夜色四合,蒙蒙細雨變得濃郁起來。打雜的仆人穿了孝衣,提着白色的燈籠過來關門窗,顧長鳴見狀,惱怒仆人那身白色的孝服,當下從落地長窗扔了一隻筆洗出去:“給我滾!”</p>
仆人唬了一跳,燈籠落在地上,騰然起火。</p>
于海趕緊走過來,示意吓壞了的仆人先下去。</p>
天黑了,顧長鳴也沒讓人掌燈,兀自沉浸在暗夜中,任寒冷的秋風浸透了他的全身。因于嘉音殁了,府中人俱要茹素守孝,仆人從竈房打來素食,他更是一把打翻:“我爲何要替她守孝!”</p>
仆人也不敢将打翻的飯菜拾起,飯菜的味道随着秋風搖蕩,充斥在房中,漸漸散發出難聞的味道。</p>
于海想勸,卻又不省得從何勸起。他才從前院來,天使來過了,憐顧長鳴初喪妻,沒叫他過去聽旨。實則上,是怕顧長鳴不惜臉面,大吼大叫罷。</p>
弘帝下旨,不僅将于嘉音追封爲三品诰命夫人,還特許顧聞白隻丁憂七七四十九日。丁憂期間,以謀士的身份進入大内,在含元殿候命。</p>
這道聖旨,卻是狠狠地打了顧長鳴的臉。</p>
于海站在夜風中,一時思緒紛紛。</p>
老爺備受天子寵愛的日子,似是在眼前,又似是很久遠的事了。他與馬古,乃是先帝暗衛出身,當年先帝寵愛老爺,怕他名動天下後遭受别人嫉妒,便将他們二人特地秘密賜給老爺,以護他的周全。</p>
轉眼數十年過去,先帝已崩天,老爺如行屍走肉般活了十多年,他與馬古亦年歲已高……</p>
可眼看這天下卻将迎來巨變!他對三公子雖不滿,對弘帝也不滿,但他早就習慣安安穩穩的日子,并不想在暮年時四處漂泊。</p>
于海一咬牙,上了廊橋,在落地長窗前跪下:“老爺,于海不忠!”</p>
顧長鳴終于從房中走出來,他仍舊穿着一身寬袖長袍,秋風卷起他的袍角,在昏昏的暗中,他的眉眼有些悲涼:“于海,你跟在我身旁,也有好些年了吧?”</p>
于海咬牙:“老爺,于海此生跟着您,并無憾!”</p>
他頓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老奴隻是不想看着喻雄昌那狗賊得到這天下!”</p>
“老爺,您出手吧!”</p>
“隻要您出手,天下便可避免生靈塗炭!”</p>
顧長鳴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于海。</p>
良久,他才幽幽道:“于海,你省得嗎?這世間,已無人懂我,我早就心如死灰,不省得在哪一日,便再也不想醒過來。”</p>
“是以若是這世間生靈塗炭,與我又有何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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