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弘帝瞧不清喜怒的臉上才有了些微微的變動:“這老不死的,以前與先帝同謀鉗制朕,如今竟然又想折斷朕的左膀右臂。”</p>
林統領不敢作聲。</p>
自從他從洛陽府回來後,發現弘帝越發的不高興了。</p>
他還沒有來得及查探,弘帝便要求他時時守在含元殿裏,哪裏也不要去。</p>
徒弟平安出了事,他都還沒有來得及撈他。</p>
林統領心焦如焚。</p>
明明宮裏宮外已經風雨飄搖,可官家除了上早朝,剩餘的工夫便是待在含元殿裏,看着從外頭源源不斷飛進來的奏折。官家似乎,已經很不在乎外頭的形勢了。</p>
戶部尚書的私生子白康被指是與官家新欽點的戶部侍郎顧聞白有了龃龉後,再被官家的暗衛平安所殺。</p>
背後那人,是想挑起戶部尚書對官家的不滿。</p>
林統領在心中歎了一口氣。</p>
弘帝忽而将案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全都推到地上去,癱坐在高背椅上,咬牙切齒道:“喻雄昌!朕定會将你千刀萬剮!”</p>
林統領一動不敢動。</p>
外頭忽而響起内侍唱喏的聲音:“參見皇後。”</p>
緊接着含元殿的掌事内官垂着頭恭敬上前:“官家,皇後求見。”</p>
弘帝仍舊癱坐在高背椅上,神情萎頓:“宣。”</p>
皇後明靈,穿着繁複的宮服緩步走進來。</p>
盡管年紀不輕了,但她的臉上仍舊帶着明麗的笑容。</p>
林統領給她行禮,明靈示意他先出去候着。</p>
弘帝允諾過,明靈在私下無人的時候,是不用對他行禮的。是以明靈緩緩俯身,塗着丹蔻的手指拾起一本奏折。</p>
奏折上的字迹,她很熟悉。</p>
明靈看完奏折,笑道:“這顧長鳴倒是怪異,别人俱是怕兒子丁憂之後,再也沒有被起用。他倒好,竟然要讓自己的兒子到老家西南府結廬替母守墓。”</p>
她的唇邊綴了一絲諷刺:“臣妾記得,顧家上下幾代,俱是汴京人士,哪來的西南府老家。”</p>
弘帝一動不動,聽她說完,卻是懶懶道:“于家的老家是西南府的,當初于相爺便是靠着一雙巧手,背着一捆稻草,一邊結草鞋,一邊趕路。”待到了汴京,背上的稻草也用光了,腳上的草鞋也都爛完了。</p>
明靈便笑:“虧他還記得自己妻子的老家是哪裏的。”顧長鳴對于嘉音相敬如賓,旁的人不省得,但他們皇族,卻是知曉的。旁人都道皇族生來富貴,卻不省得他們要比旁人記得很多的東西。比如,世家每一個人的來曆與去往。</p>
她說着,緩緩走到弘帝背後,替他輕輕地按起肩膀來。</p>
她是替弘帝按慣了的,最是省得他哪裏不舒坦。</p>
按了半響,弘帝的神情才舒展開來:“朕辛辛苦苦召回來的左膀右臂,如今又要丁憂三年……”</p>
明靈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按在弘帝僵硬的肩上,她氣息如蘭:“官家初登基,正是大刀闊斧改革的時候,那些高祖們留下的老規矩,不一定便是不能改動的……”</p>
弘帝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皇後說得有道理。不過,在明靈看不到的地方,弘帝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骛。自古被女人摻合政事的皇帝,哪個有好結果?明靈,真的是太不懂事了。</p>
天使冒着蒙蒙細雨,懷中揣着聖旨,策馬到顧家的時候,顧聞白穿着一身孝服,正走進顧長鳴的院子裏。顧長鳴喜靜,他的院子又大又偏僻。在院子中伺候的,長年除了于海與馬古,便隻有兩個打雜的奴仆。</p>
院子裏什麽都沒有種,隻有光秃秃的青石闆。</p>
秋風襲來,整座院子仍舊寂靜依舊。</p>
于海攔在顧聞白面前,面無表情:“三公子,老爺不想見人。”三公子竟然放下前嫌,替于嘉音守孝,可真是一件稀奇事。盡管老爺沒讓他打探于嘉音的事,但他多了心眼,時時注意着那廂的動靜。</p>
于扶陽回來他省得,于嘉音染病他也省得。</p>
看來,三公子是個面冷心軟的人。</p>
顧聞白沒看他,隻将目光調向顧長鳴的書房。落地長窗微微開着,裏頭像是有人在偷窺着外面。</p>
他将視線調回來,看着于海:“母親去得急,沒有交待任何後事。我來是想問一問那位,母親應當葬在何處。”</p>
他的祖父母仍然尚在,之前的墓穴、棺椁原是給他們二人準備的。可如今看來,那兩位與世無争,一個吃齋念佛,一個逍遙快活,無病無災的,倒是要活成人瑞的樣子了。</p>
落地長窗裏,沒有動靜。</p>
于海的一顆心忽然開始狂跳不已。三公子應當不省得老爺向官家上奏的事罷。不然,三公子怎麽會特地來問這件事。</p>
于海是看過顧長鳴寫的奏折内容的。</p>
顧聞白仍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似乎得不到顧長鳴的回應,他便将根生在原地似的。</p>
風吹了半響,落地長窗内仍舊沒有動靜。</p>
顧聞白忽而擡腿,朝落地長窗而去。</p>
于海吃了一驚:“三公子!”他想要阻止,老爺的書房,可不是旁人都能進的!</p>
卻是遲了,他的手才堪堪夠上顧聞白的衣角,顧聞白已經跨過落地長窗,與正負手站在窗前的顧長鳴碰了個正着。</p>
于海惶恐:“老爺……”</p>
顧長鳴搖搖頭,沒有作聲,也沒有讓顧聞白出去。</p>
偌大的書房,挂滿了大小不一,不同場景的工筆人物畫。畫中人的容貌卻都是同一個人,巧笑倩兮的模樣讓人想起晨起的太陽。</p>
顧聞白眼皮半垂,看着畫中人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唇角微揚,帶着一絲嘲諷:“父親對畫中人情深意重,竟是世間少有。”</p>
顧長鳴聞言,臉色不變,仍舊負手站在窗邊。仿佛顧聞白所有言語的挑釁,對他來說,俱是不痛不癢。</p>
從庭院深處,傳來相國寺法師爲于嘉音薦亡的梵音。梵音喃喃,飄散在秋風中,卷落在雨絲間,纏入人的心魔間。</p>
顧長鳴半掩着眼皮:“你在青陽縣縣衙見過那和尚的屍身了罷,若是你願意,便将他與你母親合葬在一起罷。”</p>
顧聞白擡眼,看向顧長鳴:“原來你始終都省得。”</p>
顧長鳴的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來:“若不是你母親,我與碧兒相愛的消息怎麽會走漏!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p>
魔一旦入了心,便無法自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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