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頭,顧聞白都省得,那人是于扶陽。</p>
他低聲道:“不用理他。”說着仍是邁了腳步。</p>
倒是蘇雲落轉頭看了一眼。于扶陽逃脫的事,後來毛小尖向她禀告過。毛小尖說,彼時與于扶陽一起逃走的,還有一個臉上有疤的女子。那女子的身份,竟然是簡言娘親滿媽媽在路上撿到的拾兒。</p>
而對拾兒的身份,滿媽媽隻一臉茫然,笃定拾兒的的确确是她在路上撿到的。</p>
如今拾兒不知去向,而于扶陽,脫離了倒夜香的身份,回到汴京,又有了底氣。</p>
雖然他看到蘇雲落時,還瑟瑟了一下。</p>
但他回到了汴京城,還能怕一個鄉下女子不成?</p>
是以他企圖厲聲喝止顧聞白。</p>
卻是看到顧聞白壓根沒理他,而蘇雲落隻睨了他一眼,便與顧聞白一同進了屋。</p>
月娘跟在于扶陽身後低聲道:“陽哥,他竟是不将你放在心上。”</p>
于扶陽沒作聲,繡着雲紋的鹿皮靴子大步跨過積水,正要邁上台階。候在一旁的寶珠想了一下,鼓起勇氣,攔在門前:“表公子……”</p>
“滾開。”于扶陽一腳踹向寶珠,寶珠唬了一跳,靈活地躲到一旁。</p>
月娘跟在後面,睨了寶珠一眼,那眼神又冷又毒。</p>
明明這三太太,以前對她總是垂着頭,含羞帶怯的樣子,說話也不敢大聲,行爲規規矩矩。可自從表公子于扶陽回來,三太太便像是有了依仗,渾身變了個樣。寶珠是在後院裏久混的人,若說三太太與表公子沒有些首尾,她是不信的。</p>
寶珠垂着頭,躲進柱子後。</p>
月娘冷冷道:“守着門口,别讓旁人進來。”</p>
詠春嗤的一聲笑了出來。</p>
月娘看了一眼詠春詠梅,又看了一眼高大威猛的毛瑟瑟與毛茸茸,竟也是不懼,扭頭進去了。</p>
顧聞白站在于嘉音面前。</p>
眼前這個瘦弱蒼老的老婦人,竟是那曾經渾身珠光寶氣、不可一世的于嘉音?</p>
于嘉音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混濁的眼珠中淚光閃爍:“我兒安然回來了,可真好,真好……我便是死也無憾了……”</p>
她說完,又劇烈地喘息片刻,才望向蘇雲落:“這位可是我兒的妻子?”她的眼神中真真切切,帶着歡喜。</p>
顧聞白與蘇雲落并肩站着,二人進了屋,牽着的手便沒有分開過。</p>
他的目光冷然,但仍舊回答:“是。”</p>
蘇雲落大大方方:“我叫蘇雲落。”</p>
于嘉音笑中帶淚:“落兒,好,好。”</p>
于扶陽緊跟在後面,冷眼旁觀着這一切,待聽到于嘉音這一句好時,他積累許久的怒氣爆發了。他一把扯過月娘,問于嘉音:“那她呢?在你身邊服侍了幾年,竟然不配做顧聞白的妻子嗎?顧璋呢,你又把顧璋置于何地?”</p>
月娘拿着衣袖掩着自己的臉,喊了一聲“璋哥兒好苦”。</p>
顧聞白沒有說話。</p>
于嘉音緩緩将洇了血的帕子扔到痰盂中,才緩緩擡頭看向于扶陽:“月娘是你的妻子,璋兒是你的兒子。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此刻的她,一臉的厲色,倒是與顧聞白記憶中的形象重合了。</p>
此話一出,月娘驚了一下。她曾猜測過,于嘉音是知曉真相的,但萬萬沒想到,此刻的于嘉音竟然毫不留情地将此事揭開來。</p>
于扶陽卻是不懼,他冷笑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這是要将真相公布于衆了?好啊,正好将這些年,你欠我的通通清算完畢,我與你們顧家,再無瓜葛。”</p>
月娘拉了一下于扶陽:“陽哥……”</p>
于扶陽沒理她,隻咄咄逼着于嘉音:“他是你的兒子,我也是你的兒子,他有父親,而我卻是個父不詳的。母親,好好想想,該如何補償我罷?”</p>
顧聞白的手在瞬間緊緊地握緊蘇雲落的。</p>
原來于扶陽都省得!是以這些年他欺負他,便是因着這個緣故?</p>
蘇雲落亦緊緊地回握他的手。她的三郎,因爲他的母親做錯了事,卻要用他二十年的時光去補償!去承受别人的遷怒!可她的三郎有什麽錯?隻因爲他是于嘉音與顧長鳴的兒子?</p>
當初叫于扶陽去倒夜香,竟是便宜他了。</p>
于嘉音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片凄苦:“原來你是這般想的。”</p>
她竟然是不驚訝于扶陽早就知曉這回事了。</p>
于扶陽咬牙道:“我在于家,明明是于家的嫡長子,卻偏偏不受寵愛。可我的姑母,卻将我捧在手心上,有求必應。這種日子我原來過得挺好,可他偏偏尋上門來,執意告訴我真相。”</p>
他語氣厲然,眼中有兇光:“你們苟合的時候,有想過我嗎?”</p>
最後一句,卻是已經瘋狂地嘶喊了。</p>
門外,毛瑟瑟眼尖,看到垂花門處閃過一角灰色的衣袍,又很快地收了回去。</p>
寶珠卻已經是驚呆了。她省得老太太對表公子不一般,但是沒想到表公子竟然是老太太的親生兒子。</p>
其實這樣的事情,在高門大戶中并不是個例。有些男子得了絕精之症,便會物色貧家男子,與自己的妻子歡愛,直到順利誕下麟兒,便将貧家男子殺害。隻要夫妻倆掩飾得好,這種事情便能帶到棺材裏去。</p>
也有掩飾得不好,被人揭發,身敗名裂之人也不少。</p>
寶珠不是沒有聽說過,可萬萬沒想到,老太太竟然瞞得這般嚴實。</p>
她睨了一眼三太太帶來的兩個小丫鬟,隻見二人眼觀鼻鼻觀心,臉上沒有絲毫的好奇。</p>
還真是沉得住氣。</p>
寶珠抿緊自己的嘴巴,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命運來。這般腌臜事,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好。</p>
于嘉音沒有看顧聞白,隻又取了一方潔淨的帕子掩在自己的口鼻上。她方才一直劇烈地咳嗽,這會卻是已然平靜下來了。</p>
于扶陽嘶喊完那一句,似是将這些年的怨恨通通發洩出來了。他的神情恢複平靜,緊緊盯着于嘉音:“我的要求也不高,三萬兩白銀,兩座你手上的莊子,内城的兩間商鋪,你這件醜事,便能随着你到棺材裏去。”</p>
于嘉音沒有作聲。她隻緩緩地揩了一下唇角,潔淨的帕子上頓時又被洇上了血。</p>
月娘卻是拉了一下于扶陽,悄聲道:“陽哥,母親已經沒有那麽多錢了。”于嘉音病了不久,便将自己所有的底細都交了出來。</p>
于扶陽卻是嗤了一聲,看向顧聞白:“她沒有,她的好兒媳卻是有的。”</p>
他貪婪的目光将蘇雲落上上下下的打量着。</p>
在靈石鎮上的明遠镖局不是白倒夜香的,拾兒不知從何處偷來的賬本,他再不通俗務,略略一翻,也曉得了這蘇雲落竟腰纏萬貫。</p>
顧聞白真是好命,虎落平陽,還能傍上一個富婆。</p>
不敲詐她,還敲詐誰?</p>
正癡心妄想着,眼前忽而有黑影晃動,人就撞在了花幾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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