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居死了兩個人，不過像是一陣微風刮過湖面，便又恢複了平靜。</p>
顧長鳴既然有辦法讓白牡丹死，也有辦法讓史大牛拿他無可奈何。</p>
外頭窗下的手指印，史大牛讓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手指印拓下來，與顧長鳴三人核對過了，絲毫對不上。</p>
史大牛悻悻而去。</p>
臨走前，他陰陽怪氣道：“你們顧家可真奇怪，兒子竟親口說老子有嫌疑的。”隻可惜沒能抓住顧長鳴的把柄，不然他定然要敬顧聞白一杯酒。</p>
顧長鳴坐在椅上，任由蕭瑟的秋風鼓動着他的衣袖，聞言冷冷地睨了史大牛一眼。</p>
史大牛帶着一群臭烘烘的士兵，終于走了。</p>
顧長鳴吐了一口濁氣，厭惡道：“準備熱水，我要沐浴。”</p>
他生來便是與書卷爲伍的，這些士兵，渾身臭烘烘的，讓他怪難受。尤其是那史大牛，越是有好些日子沒沐浴了，身上散發着一股難言的味道。</p>
于海垂眼：“是。”</p>
天下居有名，不僅是貴，還在于它的便利。一汪溫泉被引進來，汩汩流進淨房。淨房裏點燃了仙鶴香爐，柔和的燈光映着，袅袅香煙從仙鶴的嘴中吐出來，頗有些仙境的味道。</p>
顧長鳴終于從高高的樓上下來，踏進淨房。</p>
他向來是不喜女人伺候的，那些什麽牡丹們也不能近他的身，倒是歡歡喜喜，各自回房歇息。至于白牡丹，早就被一張草席卷着，不省得扔到哪裏去了。</p>
顧長鳴除去衣衫，整個人泡進溫泉池子裏的時候，神情放松，猛然一看，倒是顯得有些老态了。歲月可曾饒過誰，能永葆青春的，隻有死人。他默默地想着衛碧娥的樣子，從心裏升起一股難言的空虛的感覺。</p>
這世上的書他已經讀過許多了，可沒有一本，再能打動他的心。</p>
整個雲溪間，安安靜靜的。</p>
他閉着眼，不知泡了多久，于海恭敬地在外面道：“老爺，白樂來了。”</p>
白樂，是天下居背後真正的東家。</p>
白樂穿一身綿薄青衫，漆黑的烏紗幞頭遮掩着他日益減少的頭發，眼皮斂着，低着頭慢騰騰地走了進來。他身上别說是玉器了，便是連青衫上都沒有花紋。一根腰帶，似是用了好些年，都起毛邊了。</p>
若不是于海省得他是天下居的東家，還以爲他不過是一個天下居裏普普通通的管事。不對，天下居随便一個管事，都穿得比他好。</p>
白樂倒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穿得十分普通，分外低調，卻是給天下居裏幹活的人，制定了不同樣式的衣衫。便是這雲溪間裏的侍女們，頭上随便一根簪子，便能買上好幾件他身上的這一身衣衫。</p>
顧長鳴散着濕漉漉的長發，穿着雪白的中衣，跽坐在矮桌前煎茶。矮桌旁，座了一盞牡丹花燈，妖娆地散發着光。若是有人猛然進來，瞧見顧長鳴這副樣子，還疑心是見了神仙。</p>
可哪裏是神仙，分明是魔鬼。</p>
白樂同樣跽坐在矮桌前，眼皮撩起，嫉妒地看着顧長鳴一頭烏黑的頭發。他明明比顧長鳴還要年輕一兩歲，可看上去卻比顧長鳴老很多。這些年他往頭上擦了不少生姜，可都不管用，頭發該掉還是掉。</p>
幸好幾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能獨當一面，他便隐在背後，日日思索生發的法子。</p>
于海跪在顧長鳴後面，用幹帕子細細地擦着他的頭發。</p>
顧長鳴向來是不理俗務的，哪裏省得白樂對他滿頭濃發的嫉妒。他煎好茶，給白樂倒了一碗：“這般天色了，你來尋我有何事？”</p>
白樂自從隐退之後，便很少出汴京。</p>
白樂不吃茶，這麽晚了吃茶，睡不着，頭發掉得更快了。</p>
他拈了一顆桂圓，放進嘴裏細細嚼了，才盯着顧長鳴道：“自是有要緊的事尋你。”真真是讓人嫉妒的黑發。</p>
“不能回京再說？”顧長鳴自己吃了一口茶。動作優雅，宛若神仙。</p>
可白樂省得，顧長鳴是個魔鬼。</p>
白樂吐了桂圓的核，眯着眼：“我有個小女兒，正是二九的年華，配顧家大房的嫡子剛剛好。”</p>
顧長鳴的眼眸閃了閃：“你省得我這次到洛陽府來，到底是爲了何事。”</p>
白樂又拈了一顆桂圓：“嗤，你以爲我舍得将我的掌上明珠嫁給你的兒子麽？我已經打算好了，在西南府開一間天下居，待他們成婚後，便一道在西南府打理。”</p>
白樂是商賈，便是踩上狗屎，也要将狗屎撿回家的人。</p>
顧長鳴道：“于海。”</p>
于海恭恭敬敬：“白東家的小女兒，模樣長得還算可以。隻是，三千青絲略少。”他這話還算客氣了。白樂的小女兒，發量比起白樂來還要慘。是以已經十八歲了，但還沒有定親。一來是别人挑她，二來是她心比天高，偏偏要尋一個發量茂盛的俊俏郎君不可。</p>
白樂在自家的後花園裏擦着生姜，思了又想，足足想了兩個月，忽而想起顧長鳴的兒子來。</p>
白樂的小女兒雖然沒見過顧聞白，但卻是見過顧長鳴的。若不是顧長鳴的年紀可以做她的祖父，她都願意嫁給顧長鳴了。後來聽聞顧長鳴還有一個俊俏的嫡子，頓時同意了她爹的建議。</p>
但白樂恰好打聽到，這顧聞白竟然自己在外頭娶了個妻子。</p>
在白樂眼中，無關緊要的妻子自然是随時可以休掉的。</p>
是以顧長鳴前腳來了洛陽府，他後腳便到了。不僅如此，還躲在顧聞白下榻的客棧裏，盡可能地細細地觀察了蘇雲落。蘇雲落自然是比自家小女兒要美得多，舉手投足間也頗有些大家風範。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頭讓人嫉妒不已的頭發。</p>
便是這一頭青絲，讓白樂下定了決心。他決定讓顧長鳴當說客，将這來路不明的兒媳給休了。</p>
顧長鳴蹙眉：“你莫不是說笑罷？”</p>
白樂閑閑地癱坐下來：“自然不是說笑。今晚若不是我悄悄着人将梁下的手掌印給偷梁換柱，你此時怕是被那史大牛弄進了臭烘烘的牢獄裏。我可是打聽過了，那姓喻的牛鼻子老道，誓要将你們顧家丢盡臉面，再趕盡殺絕。新帝自身難保，怕是護不住你。”</p>
顧長鳴沒說話。新帝豈是護不住他，大約還想配合喻雄昌将他弄死。隻不過他們二人手中都有着各自的把柄，是以才風平浪靜。</p>
白樂是個縱橫商海的生意人，顧長鳴臉上的表情變幻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嚼了一顆桂圓，甜絲絲的，讓人快樂。</p>
天快亮了。</p>
微微的晨光透過牡丹花紋的窗紗，映進布置奢華的屋中來。</p>
白樂不由得歎道：“太美了！”這世上他隻佩服自己一人，同時兼顧了銅臭與花香。</p>
與此同時，顧長鳴同意召見蘇雲落。</p>
在他心中，蘇雲落沒有用處，而白樂的女兒，才是大大的有用處。若是顧聞白娶了白樂的女兒，那麽他與白樂便成了姻親，彼此之間的關系也更加的密切。</p>
若是到了迫不得已與姜弘對恃的時候，白樂還可以護着他。</p>
雖然是幫兒子休掉兒媳，但顧長鳴還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送走白樂後，他沉沉地睡了一覺，起來之後再度沐浴更衣，優雅地吃過胡餅、胡辣湯後，便親自寫了帖子，讓馬古即刻送到蘇雲落手上。</p>
他十分笃信，蘇雲落定然會來的。不過是一個商戶女，向來對官吏，應是十分懼怕的。</p>
他卻是忘了，方才在他面前大嚼桂圓，還要将自己容色不佳的女兒塞給顧聞白的白樂，亦是地地道道的商賈。</p>
盡管何悠然穿什麽都好看，但李遙愣是精挑細選，挑了好幾身他看起來滿意的衣衫。原來還想挑裘衣的，但許九娘說了，新的皮毛還沒到，不妨量了何悠然的尺寸，到時候盡着做汴京最流行的款式，再着人送到汴京去。</p>
如此也好。他們在汴京暫時還沒有自己的店鋪，對于危機四伏的汴京，自然是萬事小心爲上。也說不定，秋葉還沒有落盡的時候，他們便回來了呢。</p>
便是這般挑挑揀揀，也到了日薄西山、暮色四合的時候。</p>
估摸着顧聞白也醒了，蘇雲落便命毛瑟瑟回去接顧聞白、林統領等人，大夥一起到天下居去用晚飯。有人要作東，她自然勤儉持家。而林統領嘛，自然是附帶的看客。</p>
她可不相信，顧長鳴會慈愛地做一回公爹。</p>
當林統領聽到要到天下居的雲溪間作客時，還愣了一下。</p>
毛瑟瑟十分忠誠地傳達着蘇雲落的命令：“所有人都要去。”這個所有人包括所有的暗衛，以及方大俠等人。</p>
顧聞白從樓上下來，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還洗了個澡，又恢複了清俊的模樣。此時穿一件寶藍色的直綴長袍，戴了玉冠，穿着新刮刮的厚底靴子，俊俏得讓林統領側目。</p>
偏偏平安還湊上來，耳語：“顧欽差真俊。”</p>
真俊的顧欽差上了馬車，沒等他們，就駕車走了。一個下午沒見蘇雲落了，他甚是思念妻子。</p>
去還是不去？天下居雲溪間的宴席哪。他雖然去過天下居，但是沒去過天下居中的雲溪間用飯。</p>
林統領看着一幹流着口水、蠢蠢欲動的暗衛們，咬牙道：“去，怎地不去！”雖然不省得顧太太爲何大發善心，但隻要不是他付錢便可。他的私房錢，可是早就用得一幹二淨了。顧聞白一日不回汴京，他們便一日有餓肚子的危險。盡管練武之人餓肚子也是常事，但餓個一兩日還可，若是耽擱上三五日……</p>
林統領琢磨着，預備向顧太太借點銀兩過渡過渡。</p>
既然有了這個念頭，自是便得遵循顧太太的意思。</p>
在緩緩駛動的馬車上，毛瑟瑟撩簾，伸了個大腦袋進來：“大爺，您看。”說着将顧長鳴的帖子展開。</p>
顧長鳴的字，顧聞白自是認得。他雙眸沉沉地看着那張帖子，不發一語。</p>
顧長鳴單獨約見落兒，是想做些什麽？他竟然還有心思做這等事，看來那史大牛竟是拿他毫無辦法。</p>
毛瑟瑟瞧着自家大爺的臉色變了又變，恰到好處的合上帖子：“大爺，太太說了，一切聽你作主。”他們東家多賢惠，明明可以闖進那勞什子天下居，将那勞什子顧長鳴罵個狗血淋頭，卻偏偏要聽大爺的。</p>
顧聞白覺得，自家落兒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越發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p>
他終于見到了蘇雲落。</p>
她笑吟吟地站在一家鋪子的門口，身着藕荷色的長褙子，裙擺随着秋風輕輕擺動。</p>
顧聞白迎上去，仿佛像是許久未見她，柔情蜜意地喚道：“落兒。”說着便自然而然地将蘇雲落護在自己胸前。</p>
蘇雲落仍舊笑吟吟的：“可歇好了？”</p>
顧聞白乖乖地點頭：“精神百倍。”若是顧長鳴太閑，他可以找些事情給他做。</p>
蘇雲落笑吟吟的：“既如此，那便走罷。”她雖然可以單打獨鬥，但她答應過顧聞白，不會再單獨冒險。再說了，她對單獨見顧長鳴，沒有興趣。一個不懂得盡父親職責之人，便是他才華橫溢，亦是連畜生都不如。</p>
晚上的天下居向來是熱鬧非凡的，酒樓中酒香四散，在秋風中越傳越烈。</p>
天下居的門口，迎來了一批數量甚多、形态各異的客人。</p>
姚掌櫃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迎來天下居開業以來最壯觀的一次人流。他還沒回過神，一個俊俏的小丫鬟從馬車上跳下來，腳步輕盈地走到他面前，手一揚，一張精制的帖子便落在他的手上。</p>
小丫鬟聲音清脆：“我們皆是雲溪間中的貴客所請，快速速讓我們進去罷。”</p>
顧長鳴身邊的長随是交待過他，今晚顧長鳴要宴請客人，讓他在門口迎接，那長随可沒說竟是宴請這般多的人啊。這麽些人擠進去，怕是雲溪間都要被撐破。</p>
門口這般熱鬧，一手促成今晚的會面的白樂自然沒錯過。</p>
他看了好一會熱鬧，薄唇微微上揚：“有趣。”卻是絲毫不在乎如何收場。</p>
于海趕出來時，便是瞧見小丫鬟正與姚掌櫃的道：“我們太太說了，既不讓我們的人都進去，那我們便走罷。”說着便要作勢離去。</p>
于海皺了皺眉頭，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鬟，竟然敢威脅老爺。</p>
顧聞白到底娶了個什麽東西，竟是這般的無法無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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