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進窗紗的光映着何悠然的容顔,她看向李遙的樣子,信任而恬靜。</p>
何六郎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他想起年少時,懷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妹,心中發過誓,定然要好好的保護她,愛護她。可是後來世事滄桑,他自以爲緊密團結的何家,實際上像一盤散沙,脆弱得可憐。</p>
李遙目光灼灼。</p>
不得不說,何六郎的五官還俊美的。他斂下眼皮,勾唇輕輕一笑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當初煙花三月的汴京。他騎着駿馬,從街上打馬而過,收獲了無數姑娘的芳心。</p>
“都是我做的。”他的唇角揚着,坦坦蕩蕩。</p>
“賣柴翁、繡娘、量酒博士,他們……都罪有應得。”他等着,等着李遙譴責自己。他已經想好了,這件事他全部扛了下來,不必讓小妹卷進去。</p>
有一瞬的靜默。</p>
何悠然看向他,目光哀哀。</p>
她喚:“六哥……”</p>
李遙說話了,聲音極低:“六哥,我們已經将祖母的遺體安葬了。”</p>
光在搖曳,映着何六郎驚訝的面容。林統領說得對,何六郎向來聰慧。不過一瞬,他便想通了。</p>
“你們去過青陽縣的縣衙?”</p>
何六郎竟然也去過青陽縣的縣衙。</p>
李遙與何六郎面面相觑着。</p>
“六哥,是何時去的?”</p>
何六郎的喉嚨發澀:“三個多月前。”他在江南府的老家結草廬爲祖母守孝三年,過了三年後便四處尋訪事情的真相。可是越尋訪,卻越發像一團迷霧。況且,他那副文绉绉的樣子,是打探不出什麽來的。後來他幹脆做了一名工匠,什麽都做,哪裏都去,與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了一團。這樣艱苦的日子過了十年,他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長成了一名渾身都是蠻力的工匠,亦從一個去哪裏都惹人注目的公子哥變成了不顯眼的下等人。</p>
可到底還是什麽都查不出來。</p>
沒有線索,沒有音訊。官府将祖母的遇害定義爲土匪見财起意,是以才實施了一場劫殺。他自是不信。可這麽些年過去,他一無所獲。仿佛祖母的遇害,是一場遊戲。他卻是越來越疑心,祖母的遇害,或許是權力之間的對決。</p>
放逐了那麽久,他也該回去瞧一瞧了。</p>
于是,他想回汴京。</p>
路過青陽縣時,卻是遇上了以前曾在一起幹活的幾個工匠。相熟的工匠道,青陽縣縣衙要鋪陳大理石闆,工期催得極緊,他們恰好有一個工匠腳受傷了,沒法幹活,恰好他來了,不如幫着幹完這活再走。</p>
他自是應承下來。</p>
卻是在即将完工的時候,有一名跛腳的老官吏,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他們鋪大理石闆的時候,弄壞了一叢菊花,想要他們賠償。</p>
何六郎是識貨的。那老吏種的菊花,品種還算名貴。但那叢菊花,卻不值那麽多錢。</p>
雙方吵了起來。</p>
他是不屑于吵的。但搭檔的那些工匠并不罷休。鋪陳大理石才掙幾個錢,一叢不能當飯吃的菊花竟然要這般多。幾人吵吵鬧鬧,卻沒有旁的人來調解。吵到最後,那老官吏沉着臉,陰森森地警告他們:“得罪官府,可沒有什麽好下場。”</p>
他眯着混濁的眼,聲音放得極低,還有些含糊不清:“……尤其是得罪我湛傑。縣衙的冰窖裏,可是躺着幾具屍體,他們寂寞得太久了,需要伴……”那眼裏,竟是淬了毒似的。</p>
何六郎一直站在一旁,将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p>
何六郎自是聽說過湛傑的。甚至湛傑泯滅于衆人前時,他還惋惜過。畢竟同時讀書人,總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p>
可他竟然是湛傑?</p>
何六郎經了這麽些年的風雨,面上不顯,待日落後,悄悄翻牆進了青陽縣縣衙,而後爬上了屋頂。</p>
托這麽些年做工匠的福,他悄無聲息地爬行在屋頂上,隻是尋了兩間屋,便尋到了冰窖。</p>
他看到了躺在裏頭的祖母。</p>
恨意忽而洶湧而上。他想去殺了湛傑。</p>
卻是有人,在他出了冰窖,欲去尋湛傑複仇之際,悄悄地扔了一個小竹筒過來。</p>
竹筒裏放着一封信。信裏簡明扼要地寫了,殺害他祖母的幾個仇人,皆住在洛陽府。其中三人,便是賣柴翁,繡娘,以及量酒博士。</p>
他半信半疑地離開青陽縣,趕到洛陽府。他本是工匠,要打聽這幾個人很容易。很快他便肯定了,這三個人,并不無辜。</p>
他想起祖母的緻命傷,特意買了一把尖刀,在洛陽府城裏賃了一個小院子,日日磨着,隻待尋了最好的時機,将三人殺了,以慰祖母在天之靈。</p>
他是一名工匠,幹活時間不定,又時常要走街串巷,或者到各個角落裏去幹活,要殺這幾個人,很容易。</p>
果然,這三個人都順利地殺了。</p>
殺那三人之前,他有問那幾人:“十數年前江南府何家遇害的案子,可曾記得?”</p>
那三人聞言,皆驚懼地睜大雙眼,在那一瞬,他看到了悔意,以及不可置信。</p>
他卻是在那一瞬,手起刀落,将他們送入黃泉路。</p>
李遙雙目灼灼:“六哥,殺了這三人,可還有其他人?”</p>
何六郎的眼中迸出一絲狠絕:“方大俠、諸不宜!”</p>
“歐陽烺可是你殺的?”</p>
何六郎搖搖頭:“自從我打探得方大俠與諸不宜進了這裏,便想盡了法子進來。”</p>
卻是巧了,客棧的屋頂破了個洞。他花了兩錠十兩的銀子,替換了另一個工匠,進來修屋頂。</p>
“是以今日,你是進來刺殺方大俠與諸不宜的?”</p>
何六郎眼中淬了寒意,咬牙道:“便是拿命,也要宰了他們!”</p>
何悠然卻是神情肅鄭重地喚了一聲:“六哥,你已經殺了那麽多人了……”</p>
卻是不待她說完,何六郎截斷她的話頭:“他們該死!小妹,你不必擔心,此事隻有六哥擔着,你不必摻合進來。”小妹已經嫁作李家婦,便是有事,也連累不到她。</p>
何悠然卻是搖頭:“六哥,我的意思是,剩下的人,我們來解決,用律法來處決他們。”</p>
小妹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何六郎斂目:“小妹,我省得你的意思。先帝已崩,新帝即位,若要重翻當年的案子,應是可的。”</p>
六哥能如此想,何悠然自是歡喜。雖然親手刃了那些人,自是痛快,可卻不能讓當年的案子真相大白。祖母便是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能瞑目。她自小養在祖母膝下,自是省得祖母喜歡用什麽法子報仇雪恨的。祖母,向來喜歡光明正大的手段。</p>
屋頂修好了,何六郎要走。</p>
何悠然巴巴地看着他:“六哥,你不能與我們一道嗎?”她想幫六哥買些新的衣衫,幫他買一雙新的鞋子。方才她看到,六哥的鞋子豁了一個口。</p>
何六郎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鞋子,擡頭笑道:“還是小妹貼心。不過六哥早就過慣了下等人的生活,吃飯粗魯,行爲無狀,怕是吓到小妹。”</p>
何悠然蹙眉:“六哥,我不是那樣的人。”</p>
何六郎卻是笑笑,看了一眼李遙:“妹婿,且好生照料着她,我們……汴京見。”說着卻是推開窗子,翻窗走了。</p>
窗外……沒有欄杆!</p>
何悠然撲過去,卻見上頭垂下一點陰影來。原來六郎是向上爬。他在屋頂收拾工具,很快與同伴一起下來,低聲說着話,背着工具箱,朝外頭走去了。他那副樣子,像極了老練的工匠。</p>
李遙走過去,輕輕攬着她薄薄的肩。</p>
何悠然喃喃地道:“六哥……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六哥了。”</p>
李遙望着何六郎漸漸消失不見的身影,良久,才道:“人都是會變的。”他有一點疑心,卻是不能與然然說。</p>
但也不能與顧聞白說。</p>
平安看着何六郎遠去,将碗中的最後一根面條滋溜一聲吃進去:“林統領,可要派人跟着他?”</p>
林統領沒了吃面的心思,他眼睛眯着,看着烈烈的日頭:“不用。”</p>
顧聞白醒了。</p>
他醒的時候,天邊已經見了晚霞,紅彤彤的映了半邊天空,羞得雲朵都炸紅了臉。</p>
竟是有些昏沉沉的。他起床,趿着鞋子走到洗臉架前,擰了冷水帕子抹過臉後,清醒了許多。</p>
蘇雲落不在屋裏。</p>
他推開門扇,讓秋風刮進來。沾染了夜色的秋風吹在身上瑟瑟的冷。詠春詠梅也不見蹤影。他轉過臉,倒是看到孫南枝在欄杆處倚着。孫南枝在,落兒定然在附近。</p>
他又尋了一圈,仍舊沒看到蘇雲落。</p>
不得不問孫南枝:“你們東家何在?”</p>
孫南枝柳眉輕輕一挑:“東家上街去了。”</p>
顧聞白唬了一跳,怎地上街去了?那孫南枝怎地不跟着一道?</p>
瞧見他眼中疑問,孫南枝歎了一句:“這不是大爺你,還在屋裏歇着嘛。東家吩咐了,須得好生護着大爺。”</p>
顧聞白:“……”合着他在落兒心中,不比三歲稚童?</p>
他的表情着實震驚不已,孫南枝不得不又好心解釋了一句:“東家與李管事、何姑姑一道的,那些暗衛去了大半,應該無礙。”</p>
她不大喜歡逛街,是以沒去。</p>
洛陽府城的街道,又寬又闊,可以同時駕着四輛馬車并排通過還綽綽有餘。街邊售賣各種商品的店鋪、小攤數不勝數,雖日頭熱烈,但街上行人仍舊如織,端的是十分熱鬧。</p>
詠春詠梅看的是熱鬧,兩雙眼睛都看不過來了。</p>
駕車的是毛瑟瑟,睜着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尋了又尋,才在街邊的招牌中看到了霓裳記。</p>
霓裳記是售賣布匹以及衣衫的,店面占的面積還算大,有上下二層。蘇雲落一行人甫一進去,一位穿着新裁秋衣的中年女子便迎了上來。中年女子梳着高髻,上頭簡簡單單插一根玉钗,後頭插一把玉扇。她穿着玉色高領對襟褙子,裏面穿一條同色的連身裙,口脂抹得極淡,柳眉輕輕一點,很是利索。她看上去雖然有些年紀了,但穿着卻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緻。</p>
“太太,可是要買成衣?”女子未語先笑,聲音柔和,決沒有絲毫怠慢的意思。</p>
李遙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可是許掌櫃?”</p>
女子聞言,仍舊笑着,态度卻越發的恭敬起來:“許九娘見過東家,李管事。”</p>
蘇雲落輕輕颔首。蝶舞的眼光還不錯。這許九娘,是個能幹的。</p>
這霓裳記卻是上個月才新盤下來的。蝶舞蝶來早已能獨擋一面,他們從靈石鎮出發時,李遙便去信給蝶舞,讓其在洛陽府城裏最繁華的地段買一間做衣衫的店鋪。蝶舞果然不負所望,這霓裳記,倒是十分的合心意。</p>
李遙開門見山:“店中可有新裁的秋衣?”</p>
他們從靈石鎮走時,便是輕裝簡車,并沒有帶過多的衣衫。一則是爲了方便,二則是李遙希望能彌補何悠然那些年失去的時光。</p>
可以說,霓裳記,簡直是李遙爲何悠然買的衣櫃。</p>
許九娘帶着一行人上了貴賓廳。</p>
何悠然先去試衣衫,李遙與蘇雲落則對坐着品茶。</p>
廳内香爐香煙袅袅,矮桌上放着洛陽府的各式點心,就着熱茶,驅散了秋躁。</p>
蘇雲落捧着茶,讓水汽緩緩上升,滋潤自己的肌膚。</p>
對面的李遙欲言又止。</p>
她歎了一口氣,放下茶碗:“今兒來的何六郎,可是有什麽問題?”</p>
水汽冉冉,李遙溫潤如玉的臉有些模糊。</p>
他垂下眼簾,緩緩道:“我唯恐六哥刺殺的名單上,有顧長鳴。”頓了一下,眼簾緩緩上揚,“甚至,有聆羽。”</p>
這件事他們猜測了許久,蘇雲落此時已經坦然接受了。</p>
世人總喜歡道父債子還,可聆羽有什麽錯?便因着他是顧長鳴的兒子?蘇雲落捧起茶,語氣有些冷:“我不會讓他傷害聆羽。一丁點都不能。”</p>
李遙搖頭:“這是喻家的陰謀。他想看我們互相殘殺,而後他漁翁得利。”</p>
蘇雲落自是省得。她本來就要替何悠然讨回公道的。但一碼歸一碼,倘若何六郎執迷不悟,休怪她不客氣。</p>
茶吃了一半,毛瑟瑟蹬蹬的上樓來。</p>
“東家,外頭有個自稱是顧長鳴随從的人,遞了帖子過來。”</p>
蘇雲落點頭,毛瑟瑟小心翼翼地翻開帖子,念道:“今晚戍時三刻好時光,設宴天下居雲溪間,務必賞臉。顧長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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