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銀！？林統領的臉皮差些繃不住。哪家的仵作與官府合作不是屁颠颠湊上前啊？怎地修整遺容這小仵作還要收五兩銀！小仵作是不是想錢想瘋了？這，這五兩銀可是他半個月的月錢！這五兩銀還得看太太的心情好不好，才按時發放的呢。當然了，自己的私房錢是不能說出來的。林統領含恨地瞧了一眼顧聞白，隻見後者正睨着自己，滿眼也是無可奈何。對了，好似顧侍郎也是個妻管嚴的主。如此一想，林統領心中便平衡了許多。</p>
強龍不壓地頭蛇，強龍不壓地頭蛇。林統領如此安慰着自己，又從自己的私房裏含淚掏出三兩銀錢來。</p>
小仵作接了錢，倒也沒看得有多珍重，而是大大咧咧的扔進自己背着的工具箱中。她穿着粗布做成的短襦，下面一條粗布裙子，頭發像男子一般绾成髻，髻上插一根竹簪子。</p>
許是到處奔波做營生的緣故，她的手有些粗黑，便不像女兒家那般的纖細白皙。臉上卻是濃眉杏眼，膚色也偏黃，臉上幹巴巴的一絲表情也無。猛地一看去，倒像是十足十的少年。</p>
蘇雲落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小仵作也不忸怩，叫暗衛拎來一桶水，從工具箱中掏出一條潔白的帕子來，又掏出一個小香爐，取出三支線香點了，才俯身細細地幫虞姬擦起臉來。</p>
她動作十分的輕柔，神情專注，沒有絲毫的嫌棄，讓林統領頓時覺着，他花的五兩銀是值得的。</p>
虞姬的臉被漸漸地擦拭幹淨，露出她的五官來。</p>
瓜子臉，美人尖，濃密的青絲散着，眼睛阖着，眼睫毛又長又濃密。</p>
虞姬，生前應該是一個嬌美的女子。她的面容沉靜安詳，仿佛自刎的那一刻，她是甘願的。</p>
顧聞白看了幾眼，卻是不敢确定虞姬的身份。他向來是對旁的女子不大上心的，更别提是好友的紅顔知己，自是不會去細細打量别人的。</p>
他這廂沒能确定，那廂林統領卻瞪大了眼睛，訝然道：“這不是蓮魚台的黛娘子嗎？”</p>
顧聞白的目光唰的看向他。</p>
林統領卻是坦蕩蕩地看着他：“蓮魚台的黛娘子，顧侍郎向來不去那些地方，自是不省得。不過，這位黛娘子，卻是在蓮魚台很有名的。她不僅富有才情，還擅舞擅歌。不過，卻是賣藝不賣身的。”</p>
顧聞白倒是沒發覺，林統領竟然如此的會說話。</p>
黛娘子嗎？他是隐隐約約聽說過，好友的紅顔知己，身世堪憐。原來便是這般的身世嗎。蓮魚台他雖然沒去過，卻是聽說那是纨绔子弟的銷金窩。那裏的娘子，傳說雖是賣藝不賣身，但哪個不是爲纨绔子弟動了情，最後都沒落得好下場的？等等，他的好友，竟然也是去那種地方的？</p>
顧聞白正琢磨着，林統領已經又掏出五兩銀，問小仵作：“可否替我買一套衣衫與她穿上？”</p>
虞姬的衣衫，因爲她自刎用力過度，是以戲服上早就洇了不少的血。</p>
小仵作這回沒爲難林統領，接過荷包，又丢進她的工具箱中，淨了雙手，蓋好工具箱，兀自走了。</p>
她的師傅吳三仍舊留在原地。</p>
虞姬的身份已然确定，顧聞白卻是不明白，倘若虞姬知曉他，爲何不去尋他，告訴他戲台子上埋着好友的屍骨？而是弄了這一出曲折離奇的自刎？而後到頭來他也沒省得，在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何事。又或許，戲台子上的屍骨，并不是好友的，而這位黛娘子自刎，是爲了别的原因。</p>
查案，果然讓人頭大啊。</p>
林統領連續損失了十兩銀錢，神情有些郁郁。他感歎道：“當年黛娘子可是引得衆多纨绔子弟相搶的，數年前她從蓮魚台消失時，我還以爲是哪個纨绔子弟赢得她的歡心，從此做了别人的金絲雀呢。卻沒成想，卻是流落在洛陽府唱戲爲生。”</p>
他一路唏噓着，顧聞白又看了他一眼，道：“我還以爲，林統領鎮日保護官家是很忙的，怎地還這般有時間去關注一個賣藝的女子？”</p>
林統領噎了一下，半響才緩緩道：“以前官家嘛，是常有些人是要盯的。”纨绔子弟大部分出自簪纓世族，一不小心吃多了酒，或者要在心上人面前逞強，便常常會說出些驚天秘密來。他們盯着這些纨绔子弟，不省得多有成就感。當然了，也省得了好些不爲人知的秘辛。不過可惜，顧侍郎不是纨绔子弟，不然會更好玩。</p>
林統領繼續感歎：“想當年，黛娘子的一曲《昭君出塞》，不省得迷倒了多少纨绔子弟。”</p>
蘇雲落一直在旁側沒有出聲，聞言插話道：“林統領對黛娘子了解竟是這般深刻，卻是連她如何消失的都不省得，可見林統領對黛娘子隻是一時的迷戀。”</p>
什麽迷戀，明明，明明是……林統領聞言，滿臉通紅，卻是無力辯解：“這……”</p>
顧聞白停下腳步：“好了，林統領可否能告訴我們，爲何要安排虞姬拔劍自刎？”</p>
明明豔陽高照，林統領卻覺得一股冷汗唰的一下子流了下來。</p>
他的面皮笑得極僵：“顧侍郎何出此言……”</p>
顧聞白牽着蘇雲落的手，自顧走在前面：“對于一個賣藝的女子，你知道得太多了。”</p>
林統領呆在原地，看着二人似神仙眷侶般走遠。</p>
半響才疑惑地轉頭，問旁邊的暗衛：“我說得太多了嗎？”</p>
暗衛肯定地點點頭：“若是嫂嫂省得，定然饒不了你。”方才林統領的那一番話，簡直就像是在說得不到的白月光、朱砂痣。</p>
林統領急急追上去：“顧侍郎，在下可不敢有半句妄言…”</p>
顧聞白果真停下來，挑眉：“說罷，你們這般煞費苦心的，到底是爲了哪般？”</p>
林統領默了一默，醞釀了許久，才歎了一聲：“其實官家他……自從登上大寶以來，便遇上了許多阻力。世家的不支持是其一，但萬萬沒想到，便是在宮中，也是步步維艱。”他頓了一下，望向顧聞白，“那股宮中的勢力，說起來與顧侍郎還有些淵源。”</p>
顧聞白默了一下，道：“可是喻雄昌？”</p>
林統領像是絲毫不意外他竟是知曉：“上回那喻明周蹿到官家跟前說起衛碧娥時，官家彼時還以爲，他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可待官家登上大寶，才發現原來先帝一直信賴的道人，竟然是喻明周的父親。官家本想将喻雄昌驅趕出宮，才發現原來喻雄昌竟然在宮中培養了不少勢力。甚至可以說，喻雄昌……”掌握了官家的一些秘密。比如，先帝去世的真相。喻雄昌猶如一條毒蛇，盤踞在官家的身側，随時都可以咬官家一口。最後面的這些話，林統領卻是不能與顧聞白說的。畢竟在他心中，他還是認爲顧聞白是個正經的書生。一般正經的書生，是不能理解他們的手段的。</p>
盡管先帝，已經瘋魔了。</p>
官家不過是順應天意，爲民着想。</p>
但弑父奪位，終究是讓人诟病的。這不，如今有些嗅到此事的，支持吳王的勢力，便時不時的在外頭弄出些動靜來。不過，那些都是小意思，最要緊的是那喻雄昌，盤踞在宮中，時不時暗暗地弄幾個宮人、妃子搗亂。偏生官家還拿他沒辦法，隻能應承他，不斷地提拔喻家的人。</p>
如今的官家，勢單力薄，甚是需要助力。</p>
日頭爬得上了些，便是秋風刮得再厲害，也讓人微微出了些薄汗。</p>
顧聞白一直握着蘇雲落的手，沒有放開。蘇雲落卻是微微地感覺到，他的手心竟是微微出了一些薄汗。</p>
喻明周……像是因果輪回的一個魔咒。他因爲長姐顧盼甯戲耍了喻明周，讓喻家丢盡了臉面，不惜将喻明周趕回老家。可在十數年後，喻家帶着對他的報複卷土重來。或者說，喻家在将喻明周趕回老家後，對他的報複便開始了。他……彼時太天真了。</p>
蘇雲落輕輕地回捏他，一雙美目中，是對他堅定的支持。</p>
顧聞白朝她回了一個安定的微笑，才收斂了神色，問林統領：“戲台子上的屍骨，以及黛娘子，可是我想的那般？”</p>
林統領卻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望了一眼豔陽。</p>
半響後，他答道：“我們得了一點線索，找到了黛娘子。黛娘子……是個很有才情的女子，同時也是個剛烈的女子。她說，她是個俗人，她有些怨恨你。是以并不想與你碰面。可我們也沒有想到，她竟是選擇了這般決絕的方式。”</p>
她跳着情人生前最愛的舞蹈，唱着情人最喜歡的戲，決絕地拔劍自刎，她的鮮血流進了情人的屍骨，最後與情人的屍骨相依偎在一起。</p>
一卷紙被遞到顧聞白的手上。</p>
他的好友，與黛娘子心心相印，不惜變賣家産，欲幫黛娘子贖身，卻不惜中了喻家的計謀，死在一個仲夏夜裏。黛娘子得知此事，柔骨俠情，将友人的屍首收殓，帶在身邊，決心尋仇。可她一個柔弱女子，雖然有些人脈，卻哪裏鬥得過喻家。後來她竟然落魄到流落街頭，差些餓死在街上。幸得老天眷顧，她被戲班班主收留，隐姓埋名，在距離汴京不遠的洛陽府城裏，唱着情人生前最喜歡的戲，一邊尋找機會複仇。卻沒成想，這一呆便是好些年，竟是複仇無望。</p>
直到有一日，有人給她遞來消息，說新帝即位，特地點了兩位欽差替官家巡查民間冤情。而其中一位顧欽差，正是當年她情人的好友顧聞白。</p>
顧聞白……竟是顧聞白，她曾怨恨不已的人。</p>
黛娘子在決絕書中寫道：妾身乃俗人，無法不怨恨你。可他大約不會這般想。他生前，是最珍惜友情的。是以妾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城南外有一個莊子，是妾身買的，希望你能将妾身與他，葬在一起。生前妾身做不了他的妻，死後卻是一定要陪着他的。黛娘子絕筆。</p>
秋風不斷地卷起決絕書的一角，顧聞白輕輕将決絕書按住，折好，輕輕地放進懷中。他對不起好友，也對不起黛娘子。</p>
得了林統領銀錢的小仵作回來了。她給黛娘子買的，是一套舞娘的裙子。</p>
小仵作淡淡道：“她腳上很多繭子，定然是很喜歡跳舞。”</p>
衣衫是蘇雲落與小仵作一起替黛娘子換的。黛娘子的身子極瘦，像是思念成疾的瘦。蘇雲落取來她的遺物，将那幾支包金的钗子輕輕插在黛娘子重新梳過的發髻上，又替她描了眉，上了粉黛。</p>
一旁的小仵作看着她的動作，沉吟片刻，忽而道：“你這動作，倒是熟練，可有考慮過，要入這一行當？”像是怕被蘇雲落拒絕，她說得飛快，“洛陽府城常有這般的小娘子尋死，生意好的話，一個月能有十來個，每個五兩，也能賺不少。”</p>
蘇雲落：“……”</p>
小仵作的表情仍舊平靜無波：“這是甚好的行當。”以前是師傅養着她，如今可是她養着師傅咧。</p>
蘇雲落直起身子：“我想雇你進汴京去，每個月一百兩，一直到事兒辦完，再與你解約，不足一個月亦按一個月算，你可願意？”</p>
小仵作一直平靜的眸子猛地閃過一道光來。</p>
可真是個小财迷。蘇雲落心中好笑。</p>
但小仵作是有條件的：“我得帶着我師傅，他雖然如今不大行了，但還是能自己照料自己的，用不着讓侍女服侍他。這樣罷，你便給他每個月五兩銀的工錢便好了。”</p>
蘇雲落：“……”這哪裏是個小仵作，這明明是個小扒皮，雁過拔毛的主。</p>
黛娘子收殓好了，棺材也買回來了。林統領倒是識趣，買了一副巨大的棺材，不要說黛娘子與那副白骨能躺下了，便是再加一個林統領也沒有問題。</p>
那廂李遙在看前面兇殺案的卷宗。</p>
虞姬拔劍自刎，是第四起。如今虞姬案已經了解，但其他三起，仍舊是讓人頭大的。這回顧聞白沒敢再袖手旁觀，而是趕緊與李遙坐在一起，看起案卷來。</p>
第一起的死者，是個擔柴來街上售賣的老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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