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雄偉”的事迹，史大牛應該聽說過。或許是聽喻家人咬牙切齒地提過。當年他整喻明周時，史大牛的妻子，喻明周的妹妹年紀與他相仿，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不可能不記得這件轟動喻家上下的事。</p>
果然，一提起喻明周，史大牛的臉色便變了。</p>
眼前這位與顧長鳴十分相像的男子，竟然是他的妻子喻九妹時常咬牙切齒提起的喻家共同的仇人，顧聞白。</p>
雖然他不曾見過顧聞白，卻是如雷貫耳。畢竟喻家的人，恨不得将顧聞白欲除之而後快。</p>
而這回，他奉嶽丈之命來洛陽府城，原本想的是借别人的手将顧長鳴給辦了。卻沒成想，顧聞白竟然也在洛陽府，還與顧長鳴一起出現在案發現場。</p>
原來，嶽丈玩的是一箭雙雕啊。</p>
史大牛仿佛已經能看到，他成了喻家的大功臣。之前他靠着妻家一路往上爬，頭是有那麽些許擡不起來，但如今……</p>
他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最終在唇角壓下一抹興奮的笑容。他上上下下地将顧聞白打量了一番，最後眯着眼道：“原來，這便是聞名遐迩的顧三公子啊。”</p>
不待顧聞白回答，他磨着牙，繼續道：“可真是有趣了。消失許久的顧三公子突然出現在兇殺現場，說不定，玩的是父子争風吃醋，或許是在父子争執間，共同将那白牡丹推出窗外。白牡丹，死不瞑目啊。”</p>
聽完史大牛的推理，顧聞白唇角不可控地扯了扯。這史大牛，不應該當武官，應該去當說書先生才是。瞧他說得這般煞有其事，不知道的，還覺得十分的有道理呢。</p>
他擡手，輕輕鼓着掌，竟是十分贊同：“史将軍不愧是史将軍，隻到達兇殺現場不過須臾，便将案子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便是狄公在世，也不及史将軍這般睿智。”</p>
史大牛也不蠢，哪能聽不出來顧聞白是在反諷他。不過，眼看大功告成，他也不在乎顧聞白在口舌上的逞強。</p>
他瞪着一雙牛眼：“既然顧三公子贊同本将軍的想法，那麽便省了本将軍多費力氣。顧三公子，還是快快請顧太傅下來罷。趁着還沒有天亮，我們這些兄弟回去還能睡個囫囵覺。說不定吩咐牢頭，照料你們父子一二。”</p>
顧聞白負手，輕蔑地睨了一眼史大牛：“史将軍方才是聽不明白顧某出場時的介紹嗎？”他一字一頓，“我說的是，我曾設計将史将軍的大舅哥身陷名譽風波，竟然被喻家祖宗趕出汴京。”</p>
史大牛的牛眼閃了閃：“那又怎樣？”這顧聞白可真煩人，生怕别人不省得他這件豐功偉績嗎？</p>
顧聞白微微一笑：“既如此，像我這般聰慧的人，倘若要殺人的話，又怎麽會讓你逮個正着呢？”</p>
他說得有道理。當年他大舅哥被陷害那件事，顧聞白才多大，一個小小的孩童竟然能将喻明周給趕出汴京，氣壞喻家老祖宗，如今一晃十數年了，說不定顧聞白變得越發狡猾了。</p>
史大牛正要點頭，忽而怒了：“顧三公子，你是在強詞奪理！許是你膽大包天，仗着這一點，竟叫人不敢質疑你呢？”想跟他玩文字遊戲，他史大牛也不是吃素的。爲了應付家中的母老虎，他不省得絞盡多少腦汁與其鬥智鬥勇。</p>
顧聞白心中暗道，這史大牛倒還是有幾分腦子。怪不得被喻雄昌那老家夥青眼相加，還将二女兒許配給了他。</p>
他不由得盛贊史大牛：“史将軍果然人中俊傑，怪不得喻伯父對史将軍這般看重，特地将史将軍哄來洛陽府，設計擒拿我們父子倆。”</p>
史大牛下意識地便要應是，這顧聞白果然狡猾，他心中想什麽他竟是都省得。</p>
不對！怎地又被他繞進去了？史大牛沉了臉：“顧三公子，這回便是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史大……本将軍也要将你擒拿回去，爲那可憐的侍女報仇雪恨。”</p>
顧聞白歎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史大牛：“史将軍，心急吃不了熱豆腐。”</p>
這與吃熱豆腐又有什麽關系？史大牛忽而有些慌。他很想将顧聞白一拳打暈，而後直接扛回牢房。史大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清醒過來：“顧三公子，休要胡言亂語了，還是跟我回去罷。”</p>
顧聞白眼皮忽而微斂下來：“若我說，不呢？”</p>
史大牛的手握在刀把上：“那休怪本将軍不客氣了！”</p>
顧聞白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史大牛一眼。</p>
史大牛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眼前的顧聞白消失了，而後是衆人的驚叫聲。</p>
一個士兵神情激動：“史将軍，他，他跳下去了！”</p>
于海站在一旁，一顆心差些沒跳出胸膛來。雖然他對顧聞白不大滿意，但若是真的死了，還是有些可惜的。</p>
有士兵趕緊撲到窗口上，朝下面張望着，可看了半響，地上除了白牡丹的那具屍體，并沒有旁的東西。</p>
史大牛一把推開士兵，用他牛眼般的眼睛親自察看。但自是一無所獲。</p>
他臉上的肥肉顫着，一口黃牙都要咬碎了。顧聞白，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p>
他氣得轉身，正要一腳踢飛放在地上的食盒，忽而有士兵驚恐道：“你，你，你從哪裏回來的？”</p>
卻見顧聞白緩緩地拾階而上，俊秀的臉上似笑非笑，仍舊是那副清貴又欠揍的模樣。</p>
史大牛怒道：“顧聞白，你在弄什麽花樣？！”</p>
顧聞白一撩衣袍，慵懶道：“方才我被史将軍逼迫，從窗口一躍而下，隻可惜，鄙人不才，略通武藝。在千鈞一發之時，一個鹞子翻身，輕輕扒在下一層的窗戶邊，使了吃奶的力氣翻身進來。”</p>
史大牛的一口黃牙，再次被磨碎了。</p>
“顧聞白，你竟然戲耍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兄弟們，将他捆了！”</p>
顧聞白的眼神輕輕地落在那些士兵身上，那些士兵竟是遲疑了。</p>
史大牛一咬牙，拔了刀便要朝顧聞白沖過來。</p>
顧聞白忽而道：“史将軍，且慢，我還有話要說。”</p>
“留到黃泉路上再與你爹慢慢說罷！”史大牛怒吼一聲，就朝顧聞白沖了過來。</p>
顧聞白一挑眉，身影往旁側一讓。他方才便是站在樓梯口，這一讓，史大牛的沖勢過快，竟是險些跌下去。</p>
準确地說，是有一隻手拎着他的衣領，史大牛粗壯的身子才不至于滾下去。</p>
史大牛驚惶初定，站住腳跟，回頭一看，隻見顧聞白蹙着眉，十分擔憂道：“史将軍，你若是怕我們黃泉路上沒伴，也不用這般焦急。”</p>
史大牛：“……”他可算是見識到了，爲何喻家人說起顧聞白，總是咬牙切齒。他如今可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啖他的血！</p>
無視史大牛的眼神，顧聞白拂了拂自己的衣袖，神态安詳：“史将軍，方才鄙人不才，扒在下一層窗戶邊的時候，不慎發現了一個手掌印。”</p>
手掌印？</p>
“想來那兇手應是與我一樣，将白牡丹推下去之後，便即刻跳了出去，扒在窗戶上，而後再伺機逃跑。”</p>
史大牛使勁咽了一下口水：“你說有手掌印便有手掌印，誰省得這是不是你的推托之詞？”</p>
顧聞白微微笑着：“史将軍倘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到外頭察看。”</p>
史大牛半信半疑，正要點兩個士兵到外頭去看。一個士兵卻蹙眉道：“禀将軍，外頭黑不溜秋的，甚都看不到，這疑犯是如何瞧得見外頭有手掌印的？”</p>
史大牛聞言，樂了，一拍大腿：“顧三公子，本将軍瞧你是窮途末路，竟是信口雌黃。本将軍可是聽說，作僞證罪加一等，抗拒辦案再罪加一等。看在方才你救了本将軍一把的份上，本将軍日後，多替你燒一沓冥錢罷。”</p>
顧聞白卻是一擰眉：“誰說我看不見？”他說着，竟然從懷中掏出一顆夜明珠來，夜明珠不大，但還算光亮。</p>
哪個缺心眼的，竟然還随身攜帶夜明珠？</p>
史大牛張口結舌，暗暗地盯了一下方才那說話的士兵。士兵迅速地低下頭去。</p>
卻是聞得顧聞白歎了一口氣，道：“史大牛，你可省得我的身份？”眼看天都要亮了，他還要回去陪嬌妻呢。他可不想浪費時間與這個粗漢子周旋。</p>
“你的身份？”史大牛這下謹慎了，沒敢直接反唇相譏。他在考慮，要不将顧聞白放走算了，死咬顧長鳴。橫豎嶽丈說了，要逮的是顧長鳴。</p>
顧聞白在懷中掏啊掏，掏了半響，才掏出一小塊令牌來。這令牌，是姜弘給的，他與李遙一人一塊。</p>
都說狐假虎威，今兒他不耐與史大牛周旋，且借一借姜弘的威。</p>
他拿着令牌，緩緩地舉在史大牛面前，問他：“史将軍，可識字否？”</p>
史大牛咬牙，忍着爆對面嚣張跋扈的人的腦袋的沖動，牛眼落在令牌上。令牌小巧玲珑，上頭刻着兩個字“欽差”。</p>
牛眼怔愣了下：“你，你是欽差？”他是守過宮門的侍衛，看過的令牌不知幾何，眼前的令牌作不了假。</p>
顧聞白點點頭，随便地将令牌往懷中一塞，随意道：“今上的聖旨、官印且還在我的行囊中，史将軍可要去辨一辨真僞？”</p>
竟然被嶽丈給坑了。他臨走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顧聞白如今是欽差大臣。</p>
史大牛扯了扯嘴角：“不必了。”</p>
“那我可以走了罷？”</p>
史大牛點頭：“顧欽差慢走。”</p>
顧聞白臨走，意味深長地看了于海一眼。後者卻是微微别開眼，看向别處。</p>
終于将一尊大佛給送走了，史大牛抹了一把汗，轉頭厲聲對于海道：“顧欽差是決不會殺人的，那麽殺人的，便是顧太傅了。”俱說顧長鳴與其兒子的關系很差，如今他可是見證了。這顧聞白，竟是不替他的父親辯解一二。</p>
樓梯狹窄，顧聞白緩緩走着，牆壁上嵌着的琉璃珠燈許是少了燈油，漸漸的有些灰暗了。忽而啪的一聲，一盞琉璃珠燈熄滅，周遭陷入暗黑中。</p>
顧聞白長身而立，右手攀着扶手，眼皮斂着。</p>
有人在說話，聲音暗啞：“三公子，你便這般走了？”</p>
卻是馬古。</p>
顧聞白冷然，擡頭，看向馬古瘦削的身影，冷笑道：“我倘若不走，還要親自揭露你們是殺人兇手的事實嗎？”他初初還有些疑慮，如今卻是失望到了極點。顧長鳴，竟然是這般的可怕。爲了讓他聽從他的計劃，竟然不惜将無辜的白牡丹從樓上推下去。</p>
馬古默了一默。</p>
半響才啞着聲音道：“三公子，你是不省得，老爺這些年，有多苦……他處處受限制，處處在喻家的制約中……便是來着洛陽府，那喻雄昌也是精心設計了殺人局，好讓老爺跳進去……我們隻不過是打破他的計劃，讓他這一局，成爲破局。”雲溪間并非密室，人人都可以進來殺掉白牡丹。史大牛奈何不了老爺的。</p>
言下之意，顧長鳴這般受制約，是因爲他當年動了喻明周？</p>
顧聞白想仰天大笑。</p>
最後還是忍了下來。</p>
“你回去問顧長鳴，當年我的姐姐，被母親許配給喻明周時，他有沒有想過，要替他可憐的女兒作主。如今這一切，不過是他應該受着的。”</p>
衣袍掠過木質的樓梯，鞋子無聲無息地邁了下去。</p>
馬古的視線落在那盞被熄掉的琉璃珠燈上。</p>
燈，是顧聞白弄滅的。</p>
他竟然是懶得瞧見他的面孔。</p>
馬古怔怔地想道，這三公子，竟是比老爺，還要高深莫測。</p>
雲溪間的侍女們仍舊瑟瑟地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方才大膽出聲的黃牡丹斂着眼皮，目光斂着一絲寒光。</p>
喻明周竟然騙了她。</p>
倘若她聽了他的話，那今晚死的便不是白牡丹，而是她了。虧她還對他如此的掏心掏肺，不惜千裏迢迢，從靈石鎮追随他而來。甚至不惜散盡她從黃家拿出來的錢财，幫他重回喻家。可他，竟然這般的狼心狗肺。不僅将她哄來洛陽府，做這天下居的侍女，還要哄她去害顧長鳴。</p>
珠簾晃動，有人從樓上下來。</p>
黃牡丹斂眼看去，瞧見顧聞白溫潤如玉的臉。</p>
她咬了牙，追了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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