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半的洛陽府城，狂歡告别了一個段落。馬車載着吃醉酒的人，緩緩家去。</p>
寬大的街道上，一輛造型古樸的馬車慢吞吞地走着，拉車的老馬似是很不情願在夜深拉客，四肢無力，走了半響才走了一裏路。</p>
駕車的車夫似也不大在意，他一雙眼半眯着，好像在打瞌睡。隻是在馬兒要走錯方向的時候，他便拉一拉缰繩。</p>
車廂的簾子密密封着，但仍是洩露出一絲酒氣來。</p>
借着星光，隐約可以瞧見裏頭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個中年男子，他衣衫半松，右手卻是抱着一個酒壇子。</p>
馬車每走兩步，他便攬起酒壇子吃上一口。路還沒有過半，酒壇子裏的酒倒是吃得差不離了。</p>
他自言自語道：“歐陽烺這個小氣鬼，請我吃酒卻沒有下酒菜。不妥當。這事兒，得給他對半做。”</p>
打瞌睡的車夫聞言，想要說話，卻是也打了一個酒嗝。</p>
車夫緩了一口氣，才道：“老方，不是我說你，你這價錢也太便宜了。不過兩壇子雕花，你便應了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依我看，起碼也得四壇子。不然，今兒吃完了，明兒找誰要去。”</p>
馬車裏的老方聞言，舌頭有些不聽話道：“老諸，如今太平盛世，生意不好做了。可不像十多年前，咱們随随便便一票生意，哪裏不收個上千兩銀錢？”</p>
老諸也有些感歎：“那時候咱們還年輕，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日進鬥金自是不必說。想來那時竟是不懂事，也沒攢下些錢，買上一座小宅院，娶上一房嬌妻……”</p>
“呸，娶那唠唠叨叨的婦人作甚？不讓你吃酒，還要亂吃飛醋。老子今兒攬了一個美人的肩，回去便要一哭二鬧三上吊；明兒多看了旁人兩眼，便要往老子的眼上捶上兩拳。這等母老虎，娶回來還不是折損老子的壽命？”老方說得煞有其事，好似他真的娶過妻子似的。</p>
老諸與他多年好友，哪裏不省得他是在說反話？年輕時二人仗劍走四方，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過得那是一個叫驚心動魄，哪裏真的敢娶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在身旁放着？</p>
如今一把年紀了，老方日日醉生夢死，他則整日駕着馬車四處晃蕩，二人偶爾接些吓唬人的活兒，勉強維持生活。</p>
雖然二人如今挂在府衙裏，過着看似風光無限的生活，但向來大手大腳慣了，又時不時的到賭坊裏去賭上上幾把。雖然武藝高強，但一進賭場就暈頭轉向了，這些年可是欠下了不少銀錢。盡管孝敬的人不少，但東西卻越來越不值錢。</p>
幸得最近新帝即位，洛陽府城風起雲湧，又是撈錢的好時機了。雖然今兒歐陽烺隻用了兩壇花雕孝敬他，但他還說了，這次劫的，可是一個年輕的富婆，若是得手，人财兩得。</p>
老方心動了。</p>
他不僅想要财，還想讓女人給他生子，傳宗接代。</p>
若是有旁的好的，也給老諸配上一個。</p>
老方又吃了一口酒，想起十數年前，在江南府的那一次劫殺。那小姑娘長得可真是絕色，可惜給她逃脫了。不若将她拘起來，讓她替他傳宗接代，估計生下的孩子相貌也決不遜色。當然了，男孩自是傳承香火的，而女孩若是有她那般出色的容貌，自然大有用處。</p>
老方樂陶陶的想着，仿佛已經美人在懷，兒孫繞膝。</p>
老諸一勒缰繩，馬兒慢吞吞的停下來。</p>
“喂，老方，到了。”</p>
老方撩開簾子，一股子熏鼻的酒味直沖老諸的鼻子。老諸皺了皺眉：“老方，你酒味兒這般大……”</p>
老方揮揮手：“幾個女子，有甚可懼的？再說了，酒能助興，武器用起來也順手。”不是他自恃，而是他縱橫江湖這麽些年，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便是老諸，也曾是他的手下敗将。</p>
老諸不再說話。橫豎老方這麽些年，甚少失手。除卻十數年前的那次劫殺，有些許漏網之魚外。不過，那小姑娘中了怪毒物的邪毒，應是活不了多久了罷。</p>
哎，想當年，他們三人，在江湖上，是多麽讓人聞風喪膽的殺手啊。隻可惜怪毒物死了，不然他們如今哪有這般落魄。</p>
老方微醺，腳下顫顫地下了車。</p>
卻是腳才下地，就踩上了一坨黏糊糊的東西。</p>
老方擰眉，酒意消了幾分，自己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燃，彎腰低頭湊近一瞧，卻是差些沒氣得把方才吃下的酒給吐出來：“娘喏，哪家的狗這般不長眼，竟胡亂拉屎。”</p>
老諸将馬綁好，拍了拍馬的屁股，幽幽道：“竟是踩了狗屎，今晚說不定有意外的驚喜呢。”</p>
老方将沾了狗屎的鞋子在旁側的樹幹上擦了擦，方才還醉意熏熏的眉眼忽而閃過一道精光：“便是這裏了？”</p>
老諸點點頭：“可要與他們打聲招呼？”他指的是歐陽烺的手下。</p>
老方笑道：“瞞着官家人做壞事，這才是我方大俠的作風。”</p>
二人一直有些微曲的背忽而變得挺直，粗亂的眉毛多了一股邪惡。二人腳一頓，方才行動遲緩的四肢忽而變得異常靈巧起來。</p>
不過眨眼的功夫，二人便越過高高的牆頭，翻進了蘇雲落等人所住的客棧内。</p>
歐陽烺早就指點過，那年輕的富婆住在哪裏。</p>
自然是被士兵們重重包圍的地兒。歐陽烺說了，有士兵們看守着，他們幹起事來更能肆無忌憚。呵呵，此話倒是說得舒坦。也難怪那歐陽烺黑白兩道都能通吃。老方決定，事成之後，若是掠得巨額的錢财，便分歐陽烺一點好了。</p>
二人很快來到重兵看守的小樓前。</p>
那幢小樓，卻是黑漆漆的一片。士兵們倒是離得有些遠，但還是能看出，若是小樓裏的人叫喚起來，旁的人是沖不進去的。</p>
小樓裏的人，莫不是聽聞他來了，吓得連燈都不敢點了？嚯，他相貌雖然不俊秀，但是也不難看啊。年輕的時候，還有人誇贊他長得不吓人咧。</p>
難不成，這些年輕娘子，想要伏擊他？用繡花鞋？繡花針，還是簪子?還是她們尖利的指甲？</p>
老方唇角輕輕一挑，這些娘子軍，可真是不安分。如此想着，竟是莫名的興奮起來。已經是很多年沒有過這般的感覺了。</p>
老諸先打的前陣，他翻進二樓欄杆，細細地嗅了一嗅，朝老方搖搖頭。</p>
意料之中。不過是年輕的富婆，沒經曆過風雨，又怎麽懂得如何擺兵布陣。</p>
不過，還是不能大意。之前那怪毒人，便是大意了，被人反将一軍，死在自己下的毒下。</p>
老諸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屏氣凝神，将耳朵貼在門扇上聽着。裏頭靜悄悄的，完全沒有響動。老諸蹙眉，不應該啊。一般人若是慌亂不已，呼吸聲總是粗促些的。可裏頭如此平靜，定然有詐！</p>
老方卻是等不及了。他亦翻進欄杆中，靠近老諸：“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不過是幾個婦人，有甚可怕的？不過是讓她們尖利的指甲抓花臉而已。”</p>
老方說得有道理。</p>
橫豎他向來是跟在後頭撿便宜的。老諸點點頭，輕輕推開門扇。</p>
門扇推開的瞬間，方才還漆黑一片的房間忽而亮起一簇火光，影影綽綽的照着房中人。</p>
饒是老方與老諸見多識廣，看着那人，還是詫異了。</p>
卻見房的正中間，站着一個戴着面具的人。根據老方與老諸多年的經驗，這帶面具的人，赫然是一個男子。瞧他幹癟的胸膛，難看的站姿，雖然戴着面具，但應該是百分百的醜男。</p>
老方有些惱怒，那歐陽烺不是說，小樓中盡是女子嗎？怎地蹦出來個面具男？還是個醜男。</p>
面具人自是不省得老方的惱怒，他隻在面具後暗暗觀察着老方。卻見老方眉毛粗亂，滿臉透着一股邪氣，看起來便是窮兇極惡之人。咳，果然還是當年的老方。雖然老了不少，粗俗了不少，看起來也落魄了不少，倒是少了些當年自稱大俠的氣質。</p>
想當年，這位方大俠明明是殺人越貨的主，卻自稱大俠。不過，主上十分喜歡他這種颠倒黑白是非的自傲，十分的重用他。如今一晃十數年過去，離了主上，方大俠，混得不怎麽樣啊。</p>
當年的方大俠，便十分的狂妄自大。一言不合便要殺人呢。</p>
面具人暗暗後悔，怎地一氣之下，就答應了蘇雲落的條件呢？他想起兩刻鍾前，蘇雲落十分遺憾地看着他：“你整日吹噓自己是這般那般的厲害，我看不過爾爾。”</p>
他不禁脫口而出：“誰不過爾爾？待會那方大俠來了，我定然叫他乖乖聽話。”</p>
蘇雲落便笑吟吟道：“若是你将他哄好了，以後你便是我們入京的引路人。”</p>
如今面具人想起方才那一幕，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繞進去了。</p>
老方與老諸相互看了一眼。</p>
老方問面具人：“你是誰？”</p>
面具人幽幽歎了一句：“陌上花開，莺飛草長。”</p>
老方聞言，臉色忽而猙獰了，右手緊緊攥着，他緊緊地盯着面具人，咬牙切齒道：“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p>
白牡丹今兒有些高興。雖然那俊秀的男人冷着一張臉，但她向來喜歡美好的人和事物，自然不會在乎這點瑕疵。她搖曳着裙擺，本來想吩咐小丫鬟到竈房去提宵夜，但想了一想，還是打算親自去了。</p>
天下居的竈房，卻也是分等級的。</p>
專門負責雲溪間的便有三位廚子，一個擅南菜，一個擅北菜，還有一個負責零嘴與點心。三位廚子見白牡丹親自來了，俱笑道：“今兒刮的什麽風，竟然将白姐姐給吹來了？”</p>
白牡丹故意闆着一張臉：“自然是香風陣陣，将姐姐我吹來了。”</p>
衆人便都笑了起來。</p>
白牡丹雖然是才華橫溢、相貌出衆的雲溪間侍女，身份卻比他們低賤，白牡丹是奴籍，而他們是良民。是以他們對白牡丹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白牡丹早就過了婚配的年紀，可天下居的東家卻遲遲沒有替白牡丹尋良人，以前不是沒有過雲溪間的侍女嫁給天下居廚子的例子，是以未婚的他們都有機會。</p>
白牡丹卻是對誰俱是一副笑臉，誰都不得罪。</p>
天下居的廚子雖然有一技之長，月錢也十分的可觀，可沒有一個長得俊朗的。像她這般以貌取人的人，還是不要胡亂撩撥别人的心，省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p>
白牡丹點了小馄饨、炙羊肉串、炙時蔬、煎豆腐、葡萄乳酪，還有一小壇上好的花雕。</p>
廚子們開得了玩笑，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很快便給備齊了菜式。種類雖多，卻是每樣都做得精緻，份量也不是極多。白牡丹裝在一個小巧玲珑的食盒裏，纖纖玉手提着，朝廚子們道了謝，邁着輕快的步子朝雲溪間走去。</p>
食盒開始拎着的時候并不重，但倘若拎得久了，又不斷地邁樓梯，是怪累的。待上得頂樓，她的小胳膊早就廢了。</p>
是以白牡丹每上一層樓，便歇上一歇，掏出小帕子，抹一抹香汗再走。雖然雲溪間的客人不懂得憐惜自己，但她自己還是要愛惜自己的不是？</p>
饒是這樣，還是累得不行。是以在爬到距離頂樓還有兩道階梯時，白牡丹放下食盒，推開窗子，打算吹一吹冷風，清醒一下。</p>
往常她也是這樣做的。</p>
狹窄的窗戶打開，涼風便争先恐後地吹了進來。白牡丹趕緊攬緊自己的雙臂，看着下頭燈火闌珊，不由自言道：“到底何處才是我的歸宿？”她渴望愛，也渴望被愛，但是卻不願意将就。</p>
話音才落，便聽得後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p>
白牡丹以爲是于海，當下便收了疲倦的神态，露出禮貌而落落大方的笑容，轉過頭去，正要說話，忽而驚懼地睜大了雙眼。</p>
不等她叫喊，那人便迅速地捂着了她的嘴，而後，用力将她從窗子推了出去。</p>
被推出去的白牡丹，發出凄厲的一聲尖叫！</p>
她素白的牡丹裙擺，在夜空中搖曳成了絕美的風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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