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客棧的内室鋪着厚重的地毯,雖然不是名貴的波斯地毯,但走在上頭,仍舊有一股軟綿綿、腳踩不着實地的感覺。</p>

内室中挂着同樣不甚名貴,垂感卻十足的帳幔。</p>

帳幔垂垂,配合着薰香,角落的小幾上,燈芯擰得細細的厚錦角燈昏昏地亮着。細細的呼吸聲響在房中,間或還有輕微的翻身之聲。</p>

看來這女子睡得并不安穩。嗤,殺人不眨眼的人,又怎會睡得安穩。怕是在夢裏,那在她手中死去的人,都在朝她索命。</p>

烺爺疾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撩起帳幔,手上的短刀騰然拔出,看向那人的脖子。</p>

卻是刀起手落,砍了個空。手下軟綿,竟是一個胖乎乎的枕頭。</p>

他唬了一驚,急急回頭,卻是什麽都沒有。角燈仍舊亮着,帳幔仍舊垂着,細細的呼吸聲仍舊響着——格老子的,難不成,竟是遇上鬼了?</p>

烺爺屏氣凝神,手上緊緊握着短刀,全神貫注地聽着那細細的呼吸聲。</p>

忽而他回過神來,不對,太安靜了。</p>

他急急奔出内室,趴在欄杆上往下一瞧,方才跟他來的士兵正警惕地守衛着,沒什麽不對勁。</p>

呵,許是他太多疑了。</p>

烺爺複又奔回内室,再次屏氣凝神,搜刮着那女子的下落。</p>

他的視線忽而落在一處帳幔上,帳幔下方,一雙雪白的玉足輕輕顫抖着,叫人看了直心疼。</p>

便是她了!烺爺咬着牙,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猛然一拉帳幔,便對上了一張煞白的臉。這臉白得太過分了,顯得散落的發絲越發的黑得詭異,有些像夜間遊蕩的女鬼。</p>

烺爺低喊了一聲:“賤人,納命來!”手上的刀卻是往前一送,直刺那女鬼。</p>

女鬼尖叫了一聲,赤着一雙腳,毫無章法地往旁邊一躲,竟是堪堪躲過了烺爺的這一刺。不過,她寬大的羅衣衣袖卻被刺了個洞。</p>

卻在這時,不知何人吹熄了角燈,房内頓時漆黑如墨,一時什麽都瞧不見。烺爺到底是練武之人,視線很快便适應了黑暗,很快又對上那女子煞白的臉。</p>

有這麽一瞬,烺爺心道,這女子竟是這般的白?</p>

手上卻是比腦子裏想的快,短刀又朝那女子砍去。</p>

女子帶着哭音:“你你你,因何要殺我?我與你無冤無仇的?”</p>

許是暗黑給了烺爺安全感,他冷哼一聲,道:“無冤無仇?你殺了我的哥哥歐陽亨,還道與我無冤無仇?賤人,今兒我便劏了你,給我哥哥報仇雪恨!”</p>

烺爺長得高瘦,與胖乎乎的歐陽亨長相完全不同,卻竟是兄弟。這烺爺倒是血性,自家哥哥被人殺了,便不管不顧地要替他報仇。</p>

女子呼道:“錯了,錯了,你的仇人不是我!是那蘇雲落!”</p>

烺爺才不信她,短刀直緊緊跟着她。</p>

不過,可真是奇怪,怎地都砍不中她?這女子,怎地總在最關鍵的時候躲過他的砍殺?在暗報中,那女子是不會武的,雖随身帶着一把弓弩,但他又不是他那蠢哥哥,怎地會叫女子用一把弓弩給殺死了。</p>

正想着,忽而燈火大亮,烺爺拿着短刀,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那白臉黑發的女子,則迫不及待地與另一個長相清麗的女子道:“我幫你做了這件事,可以回渭城去了罷?”</p>

那長相清麗的女子笑着:“你若不怕死,自然是可以走出這個大門的。”房中并不太冷,她卻攏了一件披風,手中捧了一碗熱茶,坐在一張玫瑰椅上,臉上雖然笑着,眼眸中卻是冰冷一片。旁邊伺候着兩個打着哈欠的小丫鬟,清秀小臉上全是困意。也是,正是好瞌睡的年紀,卻總不得歇,是以也恨恨地看着烺爺。</p>

白臉黑發的女子卻是不作聲了,默默地退到一旁。</p>

長相清麗的女子身旁,還站着一個渾身玄衣的年輕女子。女子美麗絕豔的臉上,無波無瀾。</p>

怪了,若是以往,屋中有這麽一幫容顔美麗的女子,還性情各異,烺爺心中定然雀躍不已。但此時,他隻覺得從他的後背緩緩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來。</p>

到底是身經百戰,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懼,緊緊地握着短刀,看着蘇雲落,咬牙道:“你便是殺害我哥的兇手?”</p>

蘇雲落蹙眉:“誰是你哥?”問的時候,神情淡然,仿佛在與他說着今兒晚上吃的是什麽菜。</p>

烺爺咬牙:“青陽縣知縣歐陽亨,乃是爺一母同胞的大哥!”</p>

蘇雲落吃了一驚,打量着烺爺,不是很相信:“你這麽瘦,他那麽胖……”</p>

烺爺卻不再與她言語,隻提了刀,猛然朝她撲将過來。</p>

白臉黑發的女子驚訝地捂着嘴,一雙眼睛卻是洩露了一點情緒:幹得好!</p>

刀是好刀,精鋼煉成,曾沾染過無數的鮮血。歐陽亨的弟弟歐陽烺,也是個好手,一股滔天的殺氣朝蘇雲落迎面襲來。</p>

蘇雲落倒是不躲不閃,仍舊捧着那碗熱茶,還緩緩地呷着。</p>

茶水才潤上櫻桃般的唇瓣,玄衣女子出手了。</p>

她輕飄飄地甩出一條玄色的帶子,那帶子竟然好似蛇一般靈活,迅猛地纏上歐陽烺的短刀。</p>

歐陽烺一怔,手上一脫力,短刀便被玄色的帶子給卷走了。</p>

短刀落在地上,無聲無息地。</p>

歐陽烺的怔然卻很快變成了陰骛的笑容。</p>

他盯着蘇雲落,緩緩道:“在下倒是見識了。原來你這般無懼,是因爲有一個練武的好手。”</p>

蘇雲落吃了茶水,滋潤了幹涸的唇瓣。唔,洛陽府的氣候太幹燥了,不過才待了半晚的功夫,竟然覺得肌膚幹涸了許多。</p>

她笑道:“多謝誇獎。”</p>

孫南枝斂着眼皮,看向歐陽烺。方才她明明能感覺到歐陽烺強烈的殺意,此時卻是一點都感覺不到了。</p>

果不其然,歐陽烺微微一笑,瘦高的身子虛晃一槍,卻是朝外頭直奔而去。他的羊皮短靴踩上了外面木質的樓闆,發出微微的吱呀聲。</p>

緊接着,他的半個身子越過欄杆,整個人掉落了樓下。</p>

院子裏響動自是聽得清清楚楚,重物嘭的一聲落地之後,傳來士兵們的驚呼:“烺爺!”</p>

歐陽烺喘了一口氣:“……樓上,有刺客!”</p>

烺爺素日裏對他們甚好,時常請他們吃酒吃肉,此時烺爺被人欺負,那還得了,是以士兵們當下呼啦啦的提了大刀,便欲直奔二樓。</p>

歐陽烺強忍着疼痛,嘶聲道:“不要去!你們不是那人的對手,還是速速回府衙,請方大俠前來相助!”</p>

士兵們又呼啦啦地跑回來,擡了歐陽烺便要走。</p>

歐陽烺忍着疼,又道:“守着!千萬别讓刺客跑了!”</p>

樓下動靜清清楚楚地傳入樓上衆人的耳中。</p>

白臉黑發的女子自是楊玉丹,她晚上睡得正香,忽而被大丫鬟們從被窩裏拖出來,唰唰的往臉上了好幾層的粉,頭發也被打散,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人拎上了二樓。接着便被孫南枝捂了嘴,隐在帳幔中。</p>

不一會,歐陽烺的身影便悄無聲息地進來了。</p>

初初她還以爲這歐陽烺是來與蘇雲落幽會的,沒成想,歐陽烺竟然是刺殺蘇雲落的!更沒想到的是,她,她,她竟然被歐陽烺當成了蘇雲落!都什麽眼神,看不到蘇雲落長得比她美嗎?</p>

不過,楊玉丹越發的憎恨起蘇雲落來。竟然拿她做擋箭牌!還是像跳梁小醜般的擋箭牌。方才她雖然沒被刺到,卻是被吓了個半死。</p>

當然,隻是敢怒不敢言。</p>

蘇雲落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視線轉回來,落在孫南枝身上:“那人竟是還有後招。”竟然是比青陽縣的人還要奸詐十分。她倒是沒傷他,他倒是自導自演了一場戲。她雖然不懼他,但還是被這人的厚臉皮給驚着了。怪道顧聞白與李遙總不愛談起京城裏的事兒,原來說陷害便陷害。哎,像她這般直來直往的性子,能在汴京城中活過三個月嗎?她略略有些憂郁了。以前吧,雖然在趙家用了一些手段,但那些姨娘們總體上還是欺善怕惡的,她不過是略略擺了些主母的威嚴,她們便屈服了。假若她真的進了那如狼似虎的顧家……</p>

倒是有些期待呢。</p>

孫南枝仍舊波瀾不驚:“禀東家,我隻有兩個原則,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上回與餘曜曜交手,自是覺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以她這幾個月也沒閑着,日日得了空便練功夫。她本就是天賦異禀,如今又添了一把努力的火,功夫是越發的精進了。假若在此刻碰上餘曜曜,倒也能險勝她兩三招。</p>

若是能遇上比餘曜曜更厲害的人,她是十分雀躍的。畢竟在高處的感覺久了,也怪寂寞的。</p>

楊玉丹看看蘇雲落,又看看孫南枝,再看看詠春詠梅那兩個小丫鬟,不由得隻有一種想法,這幾個女人,怕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罷?若是方才那官爺叫了幫手來,她們還不是隻有乖乖就擒的份?</p>

不如,偷偷地溜了罷……橫豎方才蘇雲落說了,她可以走了。</p>

楊玉丹偷偷出了門,逃跑前先觀察周遭的環境。腦袋往下一瞧,正巧對上一個士兵陰沉沉的眸子。</p>

她頓時又縮回了腦袋。</p>

算了,說不定那蘇雲落,還真的有法子呢?</p>

蘇雲落卻是有些擔憂。</p>

顧聞白去了許久,還沒有回來。隻要碰上善心教,便沒有好事。上回他被那餘曜曜擄去,雖然沒得逞,卻是想着便惡心。那餘曜曜,怎地與那衛蒼一樣,竟然這般喜歡搶人家的?雖然那二人終于結成了夫妻,但萬一貌合神離,各玩各的呢?</p>

不過,此時她還有别的事要做。</p>

她吩咐道:“将面具人帶出來。”</p>

面具人一直被安置在二樓,吃食皆是由專人送去。如今倒是沒被捆成粽子,手腳卻是被精鋼所煉成的手铐腳铐鎖着。他滿是無奈地被拉到蘇雲落面前。</p>

蘇雲落又呷了一口茶:“在青陽縣時,你說隻要帶着你,便可一路順遂到汴京,可今晚那歐陽亨的胞弟竟是欲來刺殺我。”</p>

歐陽亨的胞弟歐陽烺?那是個狠角色。是以他比他哥升得快多了。沒想到還是個護哥的。面具人眨眨眼:“太太,我隻保證二位侍郎能安全抵達汴京,其他那些尋仇雪恨的,我可管不着。”</p>

呵,倒是伶牙俐齒。</p>

蘇雲落看着他,眼神饒有興趣:“那人打不過我們,便回去搬救兵了。你可省得,他口中的方大俠是誰?”</p>

方大俠?面具人雖然戴着面具,一雙眼還是顯露出吃驚的神色。那方大俠,可是一個武藝高強、又十分好色的東西啊。</p>

那歐陽烺,可真是對症下藥。</p>

這回他倒是誠心誠意地建議:“顧太太,那姓方的,不是個東西。你還是快快将我放了,我來替你們周旋一二。”</p>

“不是個東西?”蘇雲落緩緩咀嚼着這幾個字,眼神跳躍着寒意,“周旋一二便不必了,我要你,将他殺了。你若能将他殺了,從那時開始,你便是我們進京的引路人。”</p>

面具人聞言,差些沒氣個半死。</p>

都說小人與女子難養,這顧太太,壓根騙不到她。</p>

且說顧聞白這廂。</p>

蘇雲落倒是沒想錯。</p>

李有悔的确有問題。</p>

李有悔一心癡戀餘曜曜,哪裏便能輕易将餘曜曜放下。</p>

是以雖然餘曜曜被封爲護國公主,又被指婚給衛蒼,餘曜曜衛蒼二人成婚後,定居西南,李有悔仍舊不肯離開餘曜曜。當然了,姜弘封餘曜曜爲護國公主的唯一條件便是解散善心教,明面上餘曜曜自是做了,但暗地裏,她利用李有悔,仍舊暗中聯絡着善心教的舊部。尤其是一直追随着她的心腹蒙大明等人,更是忠心不二。</p>

其實,蒙大明想的是好不容易才坐到呼風喚雨的位置,還想跟着餘曜曜享受更多的榮華富貴,怎地就會輕易放棄呢?</p>

光是養活他的那些大手大腳的妾室,每日裏不省得要多少錢,若沒了善心教的教徒作奉獻,又怎麽有他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p>

善心教不能解散。</p>

橫豎餘曜曜與衛蒼一時貌合神離,是以餘曜曜便在一個多月前,離開西南,帶着李有悔一道,扮作遊商做生意,實則上暗地裏聯絡善心教的舊部。</p>

聯絡舊部時,無意中,她們竟然截獲了有人欲在青陽縣對付顧聞白與李遙的消息。</p>

餘曜曜聽得顧聞白還好好的活着,一顆平靜無波的心又起了漣漪。畢竟,得不到的人才是最好的。而衛蒼,早就不再是她當初喜歡的那個純粹的少年。</p>

人都是會變的,餘曜曜自己也不例外。</p>

餘曜曜再度派出李有悔,去将顧聞白誘來。</p>

李有悔果然不負她的期望,雖然在青陽縣沒得手,但到了洛陽府,很快便将顧聞白給引了來。</p>

夜朦胧,康樂坊的李姓豆腐人家,迎來了顧聞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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