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縣自然有秘密。還是天大的秘密。</p>
歐陽亨細細的眼縫裏眼珠子不可見的轉了轉，一臉的谄媚：“顧欽差，既來了青陽縣，便得多住，才能體會青陽縣的水土風情。”</p>
顧聞白嘴唇忽而上揚，露出一絲笑容來：“好。”</p>
他倒要看，這青陽縣的水，到底有多深。</p>
歐陽亨趕緊道：“那下官……”他是極爲養生的，一入夜便要歇息，方才被吳昌叫起來，此時腦子還暈乎乎的。</p>
顧聞白故意不解地看着他：“何事？”</p>
歐陽亨隻得歇了心思：“下官但聽顧欽差吩咐。”</p>
“那好。我們便去會一會羅縣尉。”</p>
歐陽亨心中呵了一聲，這顧聞白，竟然是自動鑽進了他們的陷阱中。如此，便不要怪他不客氣了。</p>
待人一走，周航忙急吼吼道：“快請大夫來，爺的屁股都快爛完了！”這勞什子的顧聞白，竟然沒對他下狠手，日後定然後悔。此時周航心中，起碼有一百種折磨顧聞白的法子。</p>
屋外的侍女猶猶豫豫地走進來：“航爺……”</p>
“還不快去？”周航氣道。</p>
侍女哭喪着臉：“航爺，那顧欽差方才吩咐，若是奴婢們給您延請大夫，便要治奴婢們的罪……奴婢們不敢……”</p>
“你爺爺的……”周航咬牙，“去取金瘡藥來！”</p>
顧聞白，給爺走着瞧！</p>
顧聞白跟着歐陽亨出了院門，但見四周靜谧，街上一道鬼影也無。方才歐陽亨坐來的那頂小轎，仍舊停在門口。兩個身強力壯的轎夫見歐陽亨出來，急忙躬身：“歐陽知縣。”</p>
歐陽亨猶豫了半響，才對顧聞白道：“顧欽差，您請上轎罷。”</p>
顧聞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推讓：“那便有勞歐陽知縣走路了。”</p>
雖然有風，但歐陽亨還是熱出了一身汗。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谄媚道：“隻要顧欽差舒坦，便是讓下官赴湯蹈火，下官也願意。”</p>
顧聞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鑽進了小轎中。</p>
小轎是青陽縣特有的，有些類似滑竿，但又比滑竿多了一層外罩。</p>
顧聞白鑽進小轎中，隻覺得轎中十分的狹隘，堪堪能容下他的身子。也不省得那胖胖的歐陽亨是如何擠進來。坐在轎中，外罩倒是半透明的，可以隐隐約約看到外頭。</p>
他才坐穩，便聽轎夫在外頭一聲喝：“官爺坐好了！”</p>
話音才落，顧聞白便覺得自己似是猛然騰空而起。那兩個轎夫腳步極穩極快，不過須臾，便能走幾丈遠。</p>
那歐陽亨在後頭，氣喘兮兮地：“顧欽差，您，您可悠着些呢。”話是如此說，人卻是止了腳步，細細的眼縫笑得越發的不見蹤影。他背着手，挺着肚子，啐了一聲，“勞什子欽差，也膽敢在我們青陽縣的地盤上作威作福！”</p>
吳昌與二掌櫃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亨爺，那兩個轎夫，能解決他嗎？那顧欽差，似是會拳腳功夫。”</p>
歐陽亨睨了他們一眼：“熊大和熊二在青陽縣幹了多少年了，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過是像捏碎一隻蝼蟻罷了！”說完，眼中卻是漏出一絲色光來，他看向二掌櫃，“你方才可是說，入住無雙院的，有兩個豔色姝麗的女子？”</p>
嘿嘿，他便省得，亨爺怎地會放過那兩個女子。二掌櫃道：“亨爺，那兩個女子，一個清麗，另一個豔麗，可都是符合您的口味的。”其實說白了，他們這位知縣，不管什麽類型都來者不拒的。</p>
歐陽亨瞧了一眼夜色：“春宵一刻值千金，還不速速到無雙院去！”幸好那羅縣尉沒得手，不然每次他都在他面前吹噓，可真是受不了。</p>
有侍女從院中出來，猶豫地問道：“可要替航爺延請大夫？”</p>
歐陽亨哼了一聲：“你還當方才那人是神通廣大的欽差嗎，說不定這時，他早就已經是一具死屍了。”</p>
小轎中，顧聞白坐着，卻覺得轎子越走越快，似是像飛一般。周遭的景色也漸漸由繁華變成荒蕪。</p>
他不緊不慢地挑開罩幔，看着前頭身強力壯的轎夫，問道：“你們要擡着我，到何處去？”</p>
前面那轎夫聞言，嘿嘿笑道：“自是要擡爺您，到那黃泉之地啊！”</p>
顧聞白默了一默，才又道：“我不願意去，該如何辦？”</p>
那轎夫呵呵笑道：“哪有人死到臨頭，還讨價還價的。方才亨爺，可是給了我們不少的銀錢，叫我們定然給您尋一個風景獨好的地方咧。這位爺，在青陽縣近郊的地兒，有一個叫做亂葬崗的地兒，裏頭什麽人都有，我們兄弟倆特地挑了這地兒，讓裏頭的那些孤魂野鬼給您做伴，您看可好？”</p>
嘴上雖是如此說，腳下卻不停。</p>
顧聞白輕輕地扭了一下脖子，幽幽道：“如此的好地兒，我便不去占了别人的位置了。二位壯士，告辭。”</p>
說着卻是一扯罩幔，一揚，罩幔便輕飄飄地，覆在前面那人的頭上。</p>
前面的轎夫一驚，後頭的轎夫卻是暴喝：“找死！”他粗壯的手臂一用力，輕便的轎子便翻轉過來。</p>
卻是遲了。</p>
顧聞白長身如白鶴般鑽天而上，一雙長腿輕輕立在轎上，俊秀的眼眸淬了一絲寒意：“這青陽縣，果真是卧虎藏龍。”</p>
話音未落，一把鋒利的大刀便直劈了過來。</p>
“若是平時，便與你們玩一玩。但如今，爺沒有功夫。”</p>
顧聞白說着，長腿一踹，前面還在與轎罩搏鬥的轎夫被踹在一堵牆上。轎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些許泥塵。</p>
大刀的刀鋒險險地掠過他的鞋底。</p>
顧聞白朝那轎夫一笑，雙腳卻是落在刀上。</p>
轎夫吃了一驚，想用力抽回大刀，卻死活抽不動。</p>
“喏，賞你的。”英姿飒爽的書生，重重地在轎夫的臉上踹了一腳。</p>
轎夫應聲而倒。</p>
顧聞白拍拍褲子上不存在的塵土，哼了一聲：“倒是費了我一些功夫。”說着腳一頓，卻是直朝青陽縣縣衙奔去。</p>
青陽縣的縣衙，占地廣闊，修繕得十分恢宏。此時夜深人靜，四周靜谧，似乎方才在青陽客棧死人的動靜，并沒有在青陽縣掀起多少波瀾。</p>
顧聞白到了縣衙，正疑惑，才瞧見暗處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朝他招了招。</p>
他悄無聲息地過去，與那隻手的主人彙合。</p>
卻是李遙。</p>
二人一彙合，便似壁虎般爬上牆壁，悄無聲息地翻過牆頭。</p>
縣衙裏靜悄悄的，似乎裏頭的人都睡着了。</p>
二人悄無聲息地翻過牆頭，卻大搖大擺地在縣衙裏逛了起來。李遙邊走還邊啧啧有聲：“這青陽縣，看來是富得流油，這地面，竟是用大理石闆鋪就而成的。”</p>
顧聞白也去看那兩邊的盆栽，蹙眉道：“瞧這盆景，怕沒有有名的工匠精心照料，也變不成這般模樣。”</p>
卻見夜色中，絢麗的菊花盛開着，将夜點綴得分外美麗。</p>
二人大搖大擺，逛了好半響，才瞧見有人提着燈籠匆匆趕來，喝道：“你們是何人？竟敢夜闖縣衙！”聽着聲音，十分的蒼老。</p>
二人卻是不言語了，身影一閃，便蹿進了暗中。</p>
那人提着燈籠，四下瞧了瞧，竟是不見人影了。他疑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最後自言自語道：“約是我老眼昏花了。”</p>
說着提着燈籠，去照看那些盛開的菊花。他蹲在地上，一一照看過那些菊花，見絲毫無損，這才吃力地起身，朝四周望了望，才緩步走回去。</p>
走了幾步，卻是又想起什麽，提着燈籠又匆匆往另外的方向而去。</p>
縣衙極大，這人的步伐雖快，卻邁得不大。若是注意些看，便可以看出他的腳微微跛着。他走到一處庫房，提着燈籠細細地瞧了瞧鎖着的銅鎖，才放心地離去。</p>
秋風一重一重地卷來，夜越發的涼了。</p>
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p>
已然五更天了。</p>
那人伏在轉角處，靜靜地聽着動靜。良久，他才又提着燈籠走到庫房，複又查看了那銅鎖，才疑惑道：“竟是我看錯了？”</p>
他動了動鎖頭，仍舊提着燈籠，跛着腳緩緩遠去了。</p>
李遙伏在暗處，與顧聞白咬耳朵：“竟然是個狡詐的。”</p>
顧聞白也與他咬耳朵：“你不也是一般狡詐。”</p>
李遙悄聲道：“你猜，那庫房裏是不是有極爲重要的東西？”</p>
顧聞白道：“進去看看不就省得了。”</p>
李遙默了一默：“我不會開鎖。”</p>
顧聞白也默了一默：“我也不會。”</p>
二人面面相觑，相顧無言。誰能想到如今會做這梁上君子呢？</p>
忽而一盞燈籠怼到他們面前，一道蒼老的聲音道：“我會。”</p>
二人唬了一跳，細細一瞧，竟然是方才那查看庫房的老者。老者眼皮拉耷着，雙眼卻炯炯，将二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歎了口氣：“向來二位便是替天子巡國的欽差大臣了。想不到如今年輕人竟是如此有爲，着實讓老夫意想不到。想當年，老夫做官的時候，已然過了而立之年。”</p>
顧聞白有些苦悶，不恥下問：“爲何這青陽縣，人人都省得我們是欽差大臣？”</p>
那老者卻道：“倒也不是人人，隻有與那件事有關的人，才會得到你們的畫像。”</p>
李遙看了一眼顧聞白，這青陽縣究竟藏了什麽樣的秘密？今晚，顧聞白在明，他在暗，顧聞白所經曆的事，他全在旁邊看得真真切切。卻是越看得真切，越發疑惑。</p>
顧聞白的眼眸卻漸漸染上寒意：“迄今爲止，得到我們畫像的，都想置我們于死地。”他悄悄地攥進了拳頭。倘若這老者欲對他們不利……</p>
那老者卻自顧道：“你便是顧長鳴的獨子顧聞白罷？我與你父親，可算是舊相識了。”</p>
顧聞白一愣。面前的老者，竟然是父親的舊識？瞧這老者的樣子，溝壑縱橫，年紀比父親要老得多。</p>
他想起那幅他騎在小毛驢上的畫像，心中隐隐掠過一絲不安。</p>
果不其然，隻聽那老者凄然一笑：“當初便是你的好父親顧長鳴，廢了我的一條腿！”</p>
他說完，手掌一翻，其中握着的一把鋒利的小刀便直朝顧聞白刺過來！</p>
青陽客棧。</p>
無雙院。</p>
人們都歇下了，便是毛茸茸毛瑟瑟，也進了耳房歇下。他們從靈石鎮出發，一路上不敢松懈，早就累極了。今晚又發生了那麽多事，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上，早都透支得精光。</p>
顧聞白不在，蘇雲落便留了詠春詠梅在外間值夜，她惦念顧聞白，橫豎也睡不着，眼看離天亮也沒有幾個時辰了，自己便留了一盞燈，倚在榻上勾勒着花樣子。她答應過顧聞白，要替他做一雙羅襪的。雖然她女紅不行，但之前被拘着躺在病榻上的日子，卻也是好好地跟着蔡婆子學着繡了好些青竹。如今雖然青竹還歪歪斜斜，卻是比之前的要好得多了。</p>
想起之前顧聞白硬要撩開她的裙擺，去瞧她的腳的情景，蘇雲落的臉頰不由得有些紅起來。</p>
挺拔的青竹很快便躍然紙上，她尋了炭筆，在江布上細細描了上去。</p>
燈光搖曳，說是睡不着，但此刻不甚熟練地描着花樣子，卻是有些困了。</p>
蘇雲落拿着炭筆，視線漸漸模糊不清。片刻後，手上的炭筆掉在江布上，她卻伏在案桌上沉沉地睡了過去。方才打散的鴉青發絲，柔順地垂下來，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來。</p>
夜越發的靜谧了。</p>
詠春甚至還打起了細細的呼噜聲，詠梅嫌棄地轉過身去，踢掉了被子的一角。</p>
緊閉着的落地長窗被緩緩推開，一隻胖乎乎的手拂開帳幔，悄聲道：“可是全倒了？”</p>
旁側有人應他：“亨爺，那藥厲害着呢。這麽些年，百試百靈。”</p>
那胖乎乎的人伸出胖乎乎的腿，穿過帳幔，走進起居室。</p>
他先看到的是兩個沉睡的丫鬟，那臉上的兩道縫一亮：“啧，這兩個小的也不錯。且将她們養在道觀中，待過幾年長開了，再好好享用。”</p>
燈光朦胧，映着他一張肥碩的臉。可不就是青陽縣的知縣歐陽亨。</p>
二掌櫃卻四處張望：“怪了，怎地不見那紅衣女郎？”</p>
歐陽亨早就急不可耐地踏進起居室，一眼便瞧見蘇雲落沉睡的模樣。</p>
他贊賞地看了一眼二掌櫃：“果然誠不欺我。下個月叫周航漲你的月俸。”</p>
二掌櫃歡喜，急道：“小的謝過亨爺！”</p>
他的聲音有些大，卻見榻上的美人緩緩擡頭，一雙美目中，全是盈盈秋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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