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對于有些地方的老百姓,并無什麽不同。</p>
将近黃昏的時候,顧聞白一行人投宿到一家名喚青陽的客棧時,客棧的大堂中正熱熱鬧鬧地說着當地即将舉辦的盛會來。</p>
顧聞白聽了一耳朵,沒有人在讨論新帝的事情。</p>
這世道便是這樣,隻要不損害自己的切身利益,誰做那帝王與他們并沒有關系。</p>
而他們今兒落腳的青陽縣離京城還有四五百裏,是比較繁華的一個縣城。從青陽縣再過去一百裏,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陽府。自古洛陽府名揚天下,是文人墨客最喜歡逗留的地方,不省得留下風騷詩詞歌賦幾何。同時洛陽府也是僅僅次于京都的大城市,新帝即位,如此轟動的事情,竟然沒在青陽縣引起一絲的波瀾。</p>
他們從靈石鎮出發,一路車馬勞頓十多天,或多或少都聽到百姓在私底下悄聲讨論新帝即位的事。可青陽縣,竟然如此的平靜。</p>
青陽客棧是酒樓與住宿相結合的,主樓共有三層,占地廣闊,在青陽當地頗有名氣。價格自然也稍貴,但一分錢一分貨,便是馬廄等地方,也比那些小客棧要大得多。像顧聞白等人乘的四輛馬車,兩匹馬,牽進了那馬廄,還有很多空餘的地兒。</p>
便是住宿的地兒,也是分主樓與各個雅緻的小院。像顧聞白一行十人,住進單獨的雅緻的小院中便是最好不過。</p>
那二掌櫃的也不多說話,隻眯着一雙眼睛,笑眯眯的。他做了二掌櫃多年了,見過的客人不計其數,像顧聞白這種渾身散發着清貴氣質的,自然是挑選寬大又清靜的雅緻小院了。</p>
顧聞白與李遙一商量,定了一座名叫無雙的小院。</p>
一行人忙中有序地在二掌櫃的帶領下進了無雙院,有幾個身強力壯的仆婦穿着統一的窄袖暗青服飾,前來幫他們搬運行李。不得不說,這青陽客棧果然體貼,若是身強力壯的男子前來幫忙,客人倒是要起幾分戒備的心思。</p>
一晚便要二十兩銀的無雙院果然對得起它的價錢。小院廊下一溜兒嶄新的琉璃珠燈,明亮的燈光映着蔥蔥郁郁、看起來便是被精心修剪過的盆栽。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甚至在角落中還有小巧而精緻的假山。無雙院有正房三間,旁側耳房各兩間,進得房中,裏頭的擺設雖然看起來略有些年頭了,但俱被擦拭得幹幹淨淨。</p>
詠春詠梅先進了房,将物什都弄好了,才請蘇雲落與何悠然進房去。</p>
一路上車馬勞頓,雖然行得極慢,但蘇雲落與何悠然的面色都不好。蘇雲落比何悠然要強一些,隻是面色蒼白,但何悠然的面色卻是青白一片,纖長的手指撫在額上,與蘇雲落道:“以前年少時日日縱馬遊玩俱不覺得累,如今竟是一步都不願意挪動了。”</p>
蘇雲落何嘗不是,當年随着祖母遊遍大半個國家,頭一晚還覺得極累,酣睡一晚後便生龍活虎,哪像如今,渾身的骨頭都似要散架了的。</p>
二人哀哀歎着,直到顧聞白與李遙進來。</p>
瞧着二人愁眉苦臉的樣子,顧聞白笑道:“方才吩咐下去,讓竈房做了青陽縣最有名的魚脍,二位可肯賞臉?”</p>
說起吃的,二人倒是有了一些精神。</p>
不過,蘇雲落隻想吃口熱乎的湯羹。</p>
顧聞白繼續道:“這青陽縣出名的不止是魚脍,還有魚丸羹,紅燒魚。”</p>
蘇雲落打斷他:“你幹脆說全魚宴不就行了。”</p>
顧聞白瞅着她笑:“可是有些精神了。”</p>
青陽縣的全魚宴蘇雲落是吃過的,但她不忍落了顧聞白的心,便趕他出去:“你倆哪涼快哪待着去,我要與姑姑說些體己話。”</p>
說是說體己話,卻是要沐浴。這一路風塵仆仆,竟然好些日子沒洗過頭發了。不用旁人提醒,蘇雲落自個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怪味兒。</p>
何悠然是天生的冰肌玉骨,但也與蘇雲落差不離了,此時極爲迫切地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沐浴。</p>
詠春詠梅去打了招呼,方才幫着搬運行李的仆婦便魚貫而入,提來一桶桶熱水,倒進巨大的浴桶中。</p>
等待時,蘇雲落隐隐聽得旁邊的小院子傳來喧鬧聲,因隔得遠,卻是聽不清說什麽。沒等她詢問,詠春便道:“太太,方才我去竈房,便瞧見旁邊的淩霄院住進了新客人。”那當家主母年紀輕輕,看起來趾高氣昂的,身邊跟着的,似乎是好幾個低眉順眼的年輕婦人。看着那派頭,倒也像是商賈之流的。不過,詠春自認爲那當家主母比起同樣是商賈的太太來,要差得多了。這麽熱的天氣,又是奔波在外,人人都是輕身上陣,那淩霄院的客人,卻是滿頭珠翠,滿臉脂粉,生怕别人不省得她妝匣裏粉多。再說了,出門在外,最怕的便是露财。那婦人可别被别人搶了才好。</p>
客棧住進了新客人乃是常事,蘇雲落并沒有放在心上,是以并沒有多問詠春。</p>
熱水已經弄好了,蘇雲落讓詠春守在門口,詠梅則去服侍何悠然。蘇雲落散了發髻,将頭發梳通,才舀水洗頭。</p>
八月末的天氣,夜裏多了一絲涼風。但淨房裏熱氣騰騰,門窗又緊閉,蘇雲落還是熱出了一身薄汗。因着是沒有将衣衫解了洗的頭,是以她的雙手全是沫子,弄得領子裏也是沫子,癢癢的有些不舒服。正手忙腳亂,忽而有一雙手輕輕将她的頭發攏起來,輕輕地揉搓着。</p>
是顧聞白。</p>
他的力道剛好,不輕不重地按着,蘇雲落閉上眼睛享受着。</p>
揉按片刻,顧聞白舀了水,擋着她的耳朵,輕輕地将沫子沖洗掉。</p>
“可都安頓好了?”蘇雲落閉着眼睛問。</p>
顧聞白嗯了一聲,繼續替她揉按着。他們走了半月,一路風平浪靜,但他卻總隐隐覺得,似是平靜的湖面下波濤洶湧。小心一些總是好。</p>
若不是還沒有洗完,此刻蘇雲落還真的想睡過去。</p>
顧聞白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p>
蘇雲落的發絲濃密而柔軟,濕了水後更是似綢緞一般光滑。此時她微微斜着腦袋,露出小巧而潔白的耳朵來。順着耳朵,是潔白無瑕的一截脖子,微微松散的衣領裏,似是誘人遐想。</p>
顧聞白有些後悔了。他怎地想起進來給她洗頭了。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大手也打起了歪主意,悄悄地,悄悄地,往下去……</p>
蘇雲落忽而轉頭問他:“可好了?我有些困了。”一雙美目濕漉漉的,果然潋了困意。</p>
顧聞白不得不加快速度,将沫子洗幹淨,用幹帕子包着蘇雲落的頭發,輕輕地揉搓着。</p>
沒良心的蘇雲落壓根沒想到别的心思,她接過帕子,自己揉搓着頭發,催促他:“你快快出去,我洗好了便傳膳。”</p>
顧聞白隻得悻悻地走了出去。</p>
外頭起風了,廊下挂着一串風鈴,叮咚叮咚地響。詠春卻是嫌它吵,正踮着腳預備将風鈴取下來。</p>
顧聞白倚在柱子上,轉眼便看到李遙同樣悻悻地走出來。</p>
方才郁郁的心情忽而大好起來。</p>
兩個男人望着越發沉下來的夜色,一時無語。</p>
沐浴過後的蘇雲落覺得神清氣爽,身子暫時利索了。</p>
不過頭發仍舊未幹,隻松松地攬在後頭,用一根簪子别着。她此時穿了一件寬松的常服,寬松中隐約顯着窈窕的身材。沐浴過後,她的眉眼越發的淡雅如畫。顧聞白沒有多想,将晚膳單獨分成幾份,各房用各房的。</p>
他相信李遙定然也是一樣的想法。</p>
果然是全魚宴。</p>
片得薄薄的魚脍精緻地擺着冰上,旁邊綴了幾朵菊花。蘇雲落恍惚想起,原來已經過了中秋了,是菊花盛放的季節了。</p>
除了魚脍,自然還有魚丸羹、紅燒魚、糖醋魚、燒魚塊、炒時蔬等。</p>
因着天氣還炎熱,客棧還特地送來了兩塊巨大的冰,伴着一碟澆了蜜、高高堆起的冰乳酪。</p>
蘇雲落卻是不敢貪涼,隻用了幾片魚脍,吃了兩口冰乳酪,餘下的全是挑着熱食吃。這幾個月,她的小日子都不曾來過,走之前倒是又叫沈大夫把了一次脈,說是那些溫補的藥要繼續吃着,不然,子嗣艱難。</p>
沈大夫說這話的時候顧聞白也在一旁,對于子嗣艱難這幾個字,他臉上沒有反應。倒是待沈大夫走後,他與她道:“你的身子最重要,旁的不要放在心上。”</p>
後來他果真沒有提過孩子。倒是何悠然問過她。何悠然的身子比她還要差一些,年紀又略大,雖然李遙同樣也沒提,但她卻是很想替李遙生一個娃娃。</p>
何悠然是這般說的:“我生怕我走得比他早,是以想生一個孩子陪着他。”她杳無音訊多年,李遙都不曾娶妻生子,她怕她走後,他仍舊孤零零的一個人。</p>
蘇雲落卻是不大贊同。</p>
何悠然身體虛弱,若是拼了命生下孩子,說不定李遙連孩子都不要了,直接追随她而去。</p>
顧聞白顯然是喜歡吃魚脍的,剩餘的魚脍全是他吃完,一片不留。末了還意猶未盡道:“倒是比京城的要鮮美得多。”</p>
蘇雲落還是頭一回看到顧聞白這般喜歡一門美食。她忽而想起去歲隆冬裏,顧聞白烤了一日的羊排的糗事來,那時蘇家鞋襪鋪的衆人們吃了一日的烤羊排,都快吃吐了。當下她便打趣道:“靈石鎮的烤羊排可也是比京城的要鮮美?”</p>
顧聞白想起的,卻是蹲了一晚的茅廁。</p>
應該不會這麽巧吧……</p>
用完晚膳,早就入了夜。蘇雲落繼續用幹帕子揉搓頭發,坐在窗邊的美人榻前乘着涼。顧聞白自去沐浴。</p>
詠春也早早地下去歇着了。</p>
将近半個月的奔波,衆人早就疲憊不堪了。</p>
其實,假若目的地不是京城的話,蘇雲落會更愉快。隻可惜,路的盡頭是晦暗不明的權力中心。祖母曾爲之不屑一顧的地方。</p>
其實她也不明白,爲何祖母偏生對繁華似錦的京城如此不屑一顧。京城人才雲集,民間最好最新鮮的東西第一時間便能出現在京城,最俊的才子,最俏的佳人,最風流的故事,是人人皆有機會平步青雲的地方,可祖母,卻是發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進京城了。</p>
是以,她便是遊曆了大半個國家,卻是沒有去過京城。京城所有的印象,俱是從話本中想象的。</p>
許是受了祖母的影響,她對京城,也沒有什麽好感。</p>
頭發已經幹得差不多了,蘇雲落拿着木梳,吹着夜風,輕輕地梳着。房中點了一盞琉璃珠燈,樣式好看,靜靜地盡着它的職責不斷燃燒着。</p>
簾子響動,顧聞白拿着一方幹帕子,新作的醒骨紗常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半截胸膛來。他的頭發許是沒有擦幹,此時正往下濕答答地流着,洇濕了衣襟。</p>
蘇雲落趕緊招呼他在榻前坐下,取過帕子替他擦拭起來。</p>
顧聞白倒是舒坦,歪躺在蘇雲落的懷中,閉着雙眼享受着。蘇雲落的手纖長白嫩,力道略有些輕,卻是像在對待珍寶一樣,幫着他輕輕地擦拭着。</p>
她的呼吸似羽毛般,輕輕地撩撥着他。</p>
顧聞白想,假若這段路的盡頭不是京城便好了。明明他日日可以在靈石鎮與落兒這般膩歪着,卿卿我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卻偏偏要赴往他最不願意前往的地方。</p>
顧家呵……是否還似他離開的時候那般?</p>
想起那似泥沼一般讓人窒息的顧家,他便一陣頭痛。幸好他在康樂坊還有一座宅子,雖然小,但是擠一擠也是夠住的。</p>
正想着,忽而聽蘇雲落道:“可是在苦惱什麽?眉頭都皺得老高了。”</p>
說着,便用手指輕輕替他撫平微微蹙起的眉峰。</p>
顧聞白一陣感動,正欲起身給美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時,腹中忽而一絞痛。他暗道一聲不好,那肚子卻是越發的卷起滔天巨浪來。</p>
他慌慌地翻身下榻,急急趿了鞋,匆匆道:“等等。”話音未落,身影便已經蹿進了淨房。</p>
蘇雲落莫名地看着晃動的簾子。</p>
好半響顧聞白還沒有從淨房出來。蘇雲落早就困頓了,身子歪躺着,便沉沉地睡去了。</p>
卻是才睡了一會,便聽得有人尖叫一聲:“殺人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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