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掩得極爲嚴實的門略微開寬了一些。有士兵偷偷轉過頭來，這回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阿元端着一個紅漆小盤，上頭是一碟子炒羊肚絲，一碟子香韭煎雞蛋。菜不過是平常小菜，那一碟子香韭煎雞蛋顔色搭配得甚是舒服，有些像久别的故鄉中阿娘做的。淋淋春雨，唯有韭菜一茬接一茬地長着，最是相宜的蔬菜。瞞着阿娘從剛抱窩的母雞底下挖出兩顆雞蛋來，蛋殼還是溫熱的。冒着春雨割了韭菜，攪上兩個雞蛋，挖一小塊豬油，輕輕抹了鍋底，呀……金黃的雞蛋在熱油滋滋成片，鮮嫩的韭菜在熱油中煸出濃郁的香味……</p>
有幾個士兵偷偷的咽下口水。</p>
偏生陳樓夾了一筷子香韭煎雞蛋，還盛贊道：“此時吃春韭最是香甜。”</p>
幾個士兵恨得牙癢癢的。</p>
衛英壓低了聲音：“陳大哥，外頭的兄弟們……”</p>
陳樓毫不在意：“軍令如山，便是美酒佳肴在側，也不能相讓半分。”他又夾了一筷子炒羊肚絲，也壓低了聲音，“待以後不幹了，我也尋上這麽一個廚娘，好好給我做幾頓飯。”</p>
衛英笑道：“此前還沒有問過，陳大哥仙鄉何處？”</p>
陳樓道：“河原府。”</p>
衛英一怔愣：“小弟也是河原府的。”</p>
忽而有幾個士兵異口同聲道：“我們也是河原府的。”</p>
衛英忽而興奮起來，将方才說話的那幾個士兵從人群中拉出來，團團坐下，又叫阿元按人數拿來碗筷，又張羅了兩壇子花雕，又差阿元讓新來的廚娘多做幾道菜。一時門後的小桌熱鬧非凡，說笑聲不斷。</p>
幾壇花雕吃得差不多了，衛英面色便不好了，開始大吐苦水：“想當年，我與我長兄逃難時，壓根不省得往哪裏逃，一路上俱是逃難的，哪裏有吃的？便是山上樹木的樹皮都被人剝了個精光。當時心中便想，若是哪裏有好心的人施舍半餐粥水，便心滿意足。”</p>
陳樓與其中兩個士兵也是逃難出來的，一時心有戚戚：“衛小哥說得甚對。”</p>
衛英歎了一口氣：“陳大哥，如今我家主子見流民可憐，便熬了兩鍋稀粥，蒸了些饅頭，你們可能行個方便，讓我們在門口支個攤子，給流民施粥？”</p>
陳樓有些猶豫。将軍之所以派他來坐鎮，便是覺得他對顧聞白等人知根知底，若是他們耍些花招便能輕易識破。</p>
不過……倘若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施粥，也沒什麽要緊的罷。</p>
他還沒有想完，沒被拉下吃酒的士兵們早就蠢蠢欲動了。不過是看兩座小小的院子，何必動用五十人？聽陳樓的語氣，與這家的人還十分相熟。既是保護将軍的熟人，那便沒有必要盯得太緊。更何況，那些流民見了他們，早就兩股顫顫了，定然不敢生事。是以有幾個膽大的便大聲道：“施粥是善舉，有何不可？”</p>
事情便拍闆定了下來。</p>
不過粥還沒有熬好，五十個看守兩園的士兵倒是輪流坐下來，與衛英都碰了杯，吃了淺薄的交情酒。</p>
那位新來的廚娘手藝的确不錯，一個個平常的菜肴具備她做出别樣的風味。阿元開始還忙得過來，後來腿都快跑細了，又換了小瓜小果來端菜倒酒。</p>
如此吃了半個多時辰，稀粥終于熬好了。裝粥的大鍋端出來，士兵們還十分熱情地幫着支起大鍋，架起棚子來。</p>
衛英又有些猶豫：“不知各位可否行個方便，幫着施粥？”</p>
由來施粥是富貴人家做的事，哪裏輪得到他們這些窮苦人家的孩子？一時士兵們竟然争相着要掌勺，好過一把施粥的瘾。</p>
本來五十士兵圍在蘇家鞋襪鋪，那些流民便退避三舍，但此時見那些士兵竟然在幫着施粥，面容和善，很快便有流民大着膽子，前來讨粥吃。</p>
粥少人多，很快熬的一口大鍋粥便分完了。</p>
沒吃到粥的流民十分失望，紛紛離開。還沒有過足施粥的瘾的士兵們十分失望，正想催促衛英再熬一鍋粥來，忽而又有人捧着兩個大蒸籠出來。這回是蒸得結結實實的大饅頭。大饅頭雖是無餡，卻蒸的十分香甜。</p>
這廂熱熱鬧鬧的在施舍饅頭，那頭竈房裏早就忙翻了。張三娘将饅頭麻利地放進上了汽的蒸籠，一雙纖纖玉手忙得飛快。</p>
李遙撩簾走進來，尋到張三娘忙碌的身影，語氣淡淡：“這回張三娘做得甚好，賞銀十兩。”</p>
張三娘将蓋子罩上蒸籠，走到李遙身前，一雙眼兒亮亮：“李大管事，三娘不要賞銀，三娘隻要李大管事一個保證。”她确信忙碌過後的她，面容如霞。她的頭發今兒還抹了頭油，今早她向辛嫂子确認過，盡管頭發包裹在頭巾中，但是仍舊能聞到頭油的香氣。</p>
過份了。</p>
這叫張三娘的是不是抹了什麽東西，聞着怪難聞的。</p>
不過李遙向來對下人是十分寬厚的。他鼻子雖然聞着難受，面上卻不顯，仍舊溫潤如玉：“你要什麽保證？”</p>
張三娘将頭垂下來：“若是三娘以後犯了錯，還請李大管事不要趕三娘走。”</p>
這個要求很奇怪又很平常。很多下人在做錯事後，舍不得東家大方，便多會哀求東家，讓其留下。張三娘是個廚娘，難保以後做菜失手。是以李遙沒有多想，隻道：“好。”</p>
張三娘便笑了，愉快地回到竈口添柴。</p>
她沒注意到，一向溫潤如玉的李大管事深深地吐了一口濁氣。</p>
真難聞。</p>
蘇家鞋襪鋪的第二鍋饅頭出籠時，衛蒼得到了蘇家鞋襪鋪在施粥的消息。</p>
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個做工精美的木匣，正濕答答地往外頭淌水。氣味腥臭難聞。衛蒼的手狠狠地攥緊。吳王，竟然不顧他的警告，将姐姐的屍體給剖了。</p>
前來禀告蘇家鞋襪鋪在施粥的士兵偷偷地看了一眼衛蒼的臉色，難看得吓人。</p>
他垂着頭，不敢動。</p>
衛蒼也沒有叫他退下，一張臉隻緊緊繃着，難看至極。</p>
甯如水穿着輕薄柔和的春衫，捧着新采的荷葉進來。黃家的湖仿佛一夜之間，在水上支起了許多幼嫩的荷葉，她無聊至極，便伸手采了幾枝，打算插在春瓶裏，練習丹青的時候比對着畫。</p>
她進得門，衛蒼仿佛醒悟過來，揮揮手，叫那人将木盒端走。</p>
木盒仍舊濕答答的淌着水，腥臭難聞，讓人作嘔。</p>
甯如水掩着鼻子：“将軍，那是何物？竟然這般惡臭難聞。”</p>
衛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姐姐的屍體是甯如水的親娘剖的，她的親娘如此惡毒，那麽作爲女兒的甯如水……</p>
他忽而又笑了，朝甯如水招招手：“如水，過來。”</p>
甯如水乖乖地走過去。</p>
衛蒼攬了甯如水細幼的腰肢，感覺到她的身體蓦然繃直，不禁笑道：“好孩子，今兒快樂嗎？”</p>
快樂？她怕是許久不曾快樂過了。甯如水乖巧地點點頭：“今兒新采了荷葉，心情尚可。”</p>
衛蒼唇角噙了一抹笑：“是嗎？那我便讓你去做些更快樂的事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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