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舊仆要拜見自己的妻子,這不過是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顧聞白正要允了,忽而見滿媽媽的後面跟着一個垂着頭的女子來。那女子垂着頭,看不清面容,但顧聞白記得,明顯在顧家沒有見過她。
他皺眉,問滿媽媽:“這是何人?”
滿媽媽轉頭一看,忙斥道:“拾兒!你怎地跟來了?”
那名叫拾兒的被滿媽媽斥責,便畏畏縮縮起來,但卻又怯怯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拉着滿媽媽的衣袖。
從顧聞白的角度看去,恰好看到她面容上的疤痕。
見顧聞白不悅,滿媽媽隻得趕緊與顧聞白解釋道:“這是老奴在路上撿到的女子,名喚拾兒。她這一路與老奴相依爲伴,是個怕事的。想來是到了陌生的地方見不着我,才害怕跟來了。還望三公子莫怪。”
衛真低聲道:“拾兒,不是讓你在外頭候着嗎?怎地跟進來了?”對于嶽母在路上撿了個不明身份的女子,雖是個傻的,衛真也不敢說她。但又不能與嶽母明說,如今他們的處境十分危險。
那拾兒被衛真這麽一說,越發的畏縮,竟然撒開滿媽媽的袖子,轉頭就沖了出去。
衛真一愣,又不敢說滿媽媽,隻得轉頭與顧聞白道:“大爺……”
衛真跟了自己多年,在他的老嶽母面前,顧聞白還是要給他幾分面子的。當下顧聞白便示意詠春來扶滿媽媽進去。
詠春機靈地扶着滿媽媽,笑道:“滿媽媽快裏面請。”
滿媽媽由詠春扶着,跨過門檻,見房屋雖然不大,但裏頭的家具全是上好的木料制作而成,布置也十分的雅緻。此刻外頭是下雨天,天色陰沉,屋中卻燃了好幾盞琉璃燈,又點了蠟燭,襯着明顯看起來是新裁的帳幔,擦拭得铮亮的擺瓶,一切顯得便是比起京城裏的顧家,也毫不遜色。
滿媽媽雖是整日在竈房裏忙活的廚娘,但每逢年節,也常到主子的屋中領賞的,自是見過幾分世面。她今早冒着雨,匆匆趕到靈石鎮,聞得簡言說三公子娶妻了,心中大吃一驚。三公子竟是放着那滿城的姑娘不要,卻偏生娶一個寡婦,還是個商戶?是以她竟然不顧自己尚未收拾好,便匆匆過來。
攙扶她進去的小丫鬟梳着雙丫髻,一張臉兒笑吟吟的:“滿媽媽,注意腳下。”
滿媽媽心頭又滿意了幾分。
待進得起居室,隻見暖榻上端坐着一人,一身绯紅的短襖襯托出面容光潔美麗,滟滟間卻又隐着半分威嚴。
滿媽媽吃了一驚,趕緊垂下頭去,給蘇雲落結結實實行禮:“老奴見過三奶奶。”
蘇雲落微微一笑:“滿媽媽快快請起。詠梅,給滿媽媽看座。詠春,給滿媽媽看茶。”
二婢忙活着,将滿媽媽服侍得體體貼貼。
自己不過是一個竈房裏的廚娘,這少奶奶對自己卻沒有半分輕視,比起現在在顧家明面上恭順,私底下對下人卻十分苛刻的那個冒牌少奶奶,簡直是雲泥之别。
寒暄過後,滿媽媽吃着茶點,坐在軟綿綿的繡墩上,便決心與蘇雲落站在同一陣線上。
她左右看了看,放低了聲音:“三奶奶,如今老太太身子不好,老爺又不管事,二房虎視眈眈,三爺若是不回去,這偌大的顧家,可便要落在那人手中了。”
蘇雲落意外,滿媽媽與她初次見面,竟然迫不及待與她說起顧家這等秘辛來。看來這顧家,竟是四面漏風了。
見蘇雲落并不阻止她說下去,滿媽媽說的話越發的順溜了:“三奶奶,您可不省得,那叫月娘的,是個假冒的……”
蘇雲落打斷她:“滿媽媽,慎言。”她朝詠春詠梅使了個眼色。
詠春詠梅垂着頭,安靜地退了出去。
滿媽媽恍然大悟,朝自己作了個掌嘴的姿勢:“都怪老奴這張嘴,口無遮攔。”
蘇雲落面上不顯,心頭卻略略有些不虞。她與簡言接觸不多,素日裏瞧着衛真倒是個忠誠的。怎地這滿媽媽一把年紀了,還這般不知分寸。
不過,那月娘是個假冒的,滿媽媽一個下人竟是知曉,那麽,作爲掌管顧家中饋的顧聞白的母親,決不會毫無知覺。她竟然縱容于玲珑的私生子成爲顧家的主子?蘇雲落隐隐約約,覺得似是有哪裏不對。
見蘇雲落并沒有接她的話,滿媽媽也知趣:“都怪老奴一路風塵仆仆,腦子竟是糊塗了。老奴便先自回去梳洗梳洗,改日再來給三奶奶請安。”
蘇雲落忽而盈盈一笑:“滿媽媽,顧家可是放了你的身契?”
滿媽媽趕忙道:“是老奴攢夠了銀錢,将身契贖回來了。”
“既如此,那滿媽媽以後在我面前,便不用自稱老奴了。倘若以後滿媽媽來玩,我自是歡迎。”
滿媽媽一怔,見蘇雲落仍舊盈盈笑着,但那笑容裏卻摻了一點别的什麽東西。
她雖是廚娘,可到底是在顧家待了三十年,哪裏不省得蘇雲落是個什麽意思?她,這是讨了蘇雲落的嫌了。
蘇雲落喚詠春詠梅進來,對詠梅道:“滿媽媽長途跋涉,年紀又大了,尚未歇息便來見我,滿媽媽有心了。詠梅,待會吩咐辛嫂子,讓她拿些上好的燕窩與滿媽媽。”
詠梅應下自去了。
滿媽媽讪讪地,仍舊由詠春攙扶着送出門去。
外頭連綿的雨滴沉沉地墜着。
顧聞白站在廊下,芝蘭玉樹般地站着,見她出來,朝她微微一笑。竟是沒有絲毫的挽留。
詠梅端來一個小匣子,笑吟吟地遞與滿媽媽:“滿媽媽,慢走。”
衛真打着傘,将一臉茫然的滿媽媽接過。
滿媽媽上了車,抱着那個小匣子,怔愣了一會,才想起這一個月陪在她身邊的拾兒不見了。
拾兒雖然不說話,又愚鈍,長得也不好看,但對她卻是很貼心。簡言嫁得早,這幾年又不在她身邊,拾兒倒像她的女兒一般了。
她趕緊撩簾:“衛真,拾兒呢?”
小瓜瞪着眼睛,看着拾兒:“你是誰,從哪裏來的?别到處亂跑!”
小瓜年紀雖然小,但氣勢卻足足的。李管事吩咐他守着何姑姑,他便認真看守着房門,決不讓一隻蒼蠅飛進去。
腦瓜中想着今晚辛嫂子做什麽菜,忽而見拾兒走了過來。拾兒身上的衣衫髒兮兮的,臉上又有疤,小瓜便趕緊攔住她。
那拾兒比他高兩個頭,竟然被他斥得将頭垂得低低的,轉身便要離開。
小瓜松了一口氣,忽而見那拾兒轉過臉來,一雙眼似是淬了恨,又似是淬了什麽東西的看了他一眼。
小瓜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