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衛真打了熱水與公子洗漱,衛香自己擰了帕子在抹臉,簡言在竈房裏熬粥,就見簾子一撩,衛英傻笑着伸頭進來,手上還拎着一個食盒。
“這麽快?”簡言意外。
衛英清清嗓子,提一提食盒:“蘇掌櫃買來的餃耳,請我們吃呢。”大哥說了,吃完早飯再去請沈大夫也不遲。
衛香将帕子一扔:“蘇娘子來了!詠雪姐姐來了嗎?”她卻是不等衛英回答,自己就急沖沖地跑了出去。
簡言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小香!”
轉眼衛香卻喜滋滋地進來:“詠雪姐姐答應我,待會替我梳頭呢。”
這小丫頭。簡言瞪她一眼,将粥舀起來,裝在瓷盅裏,放在紅漆小盤上,又想拿一籠餃耳放上去。
衛英忙擺手:“公子的餃耳,詠雪姑娘已經提過去了。”
他端了紅漆小盤,出了竈房。
衛香聞着餃耳的香味,巴巴地守在桌旁,等爹爹叔叔回來一起用餐。
簡言分别盛了幾碗粥晾着,又快炒了一碟蘿蔔幹,剛端上桌,衛真衛英兩兄弟就一起進來了。
蘇娘子來了,他們自然便不用在公子身旁服侍。三個大人心照不宣地落座,開始用起早飯來。
簡言掀開小蒸籠,露出裏頭白白胖胖的餃耳來。
衛真詫異,這餃耳形狀似是與方才蘇掌櫃在裏頭拿給公子吃的不一樣呢。沒成想這家店鋪,還捏各式形狀的餃耳來售賣。
他夾起一隻,吃了一口,是羊肉餡的,味道還算美味,沒什麽特别的。但他明明記得,方才公子吃的,似乎不是羊肉餡的。當時他還悄悄地聞了聞,似是有一股荸荠的清香。
衛真到底是個糙漢子,并沒有多想。在外頭買來不同的餡兒的餃耳,這不是挺正常的嘛。
正房裏,病榻上,顧聞白差些幸福得昏了頭。誰能想到,大清早的,落兒竟然攜了早食來看他呢!若不是對他也有意,怎麽會如此做!幸好他一早醒來,便叫衛真打了熱水來洗漱過了,雖然洗得沒有平時仔細,但是應該不會有眼屎什麽的。還有發髻,也叫衛真重新梳了,此時雖不複之前翩翩貴公子的模樣,但是應該也差不多哪裏去。
是以他心中如是想着,面上露出溫潤如玉的笑容來。
此時,他仍舊不能起身,隻在後頭塞了兩個引枕,将頭略略墊高。如此他便可以自己用飯、喝水。
這時,他夾了一隻形狀小巧的餃耳,送進嘴中,優雅地咀嚼着。同時還不忘看向蘇雲落。
蘇雲落坐在衛真臨時加急買來的繡墩上,正低着頭,将木匣子裏的瓷瓶一一拿出來,各自端詳後,從一個瓷瓶裏倒出兩粒藥丸來。
頓時一股難聞的苦味散發開來,聞進鼻子中,卻是讓有心理陰影的人幾欲作嘔。
顧聞白溫潤如玉的笑容一怔,差些沒碎裂開來。
作爲溫潤如玉的翩翩書生,顧聞白最怕的,竟是吃藥。其實說起來也不奇怪,他年幼時得了一場急病,又兇又險,幾乎危及生命。雖然素日裏母親于嘉音很是嚴厲要求他,但見他生病,還是萬分焦急的,不但延請了有名的大夫診治,還時刻守在他身邊照顧他。
孩子年幼,又得了病,煎的藥雖苦,但是吃藥後,是可以吃一些糖來壓一壓的。顧聞白當時吃了足足一個月的苦藥,最盼望的,便是吃藥後,得一粒甜滋滋的糖來将那苦味驅散。
不消說,于扶陽又跳出來,對于嘉音說了一通男子漢大丈夫應當不怕苦之類的話。
說完不久,他的藥後糖就沒了。
顧聞白連吃了幾回藥,都沒有糖來安慰他,便發起性子來,咬緊牙關,不肯吃藥。
于嘉音卻是硬了心腸,讓小厮按住顧聞白的手腳,再嵌住他的下颚,使力将藥灌了進去。如此幾回,顧聞白對苦藥,便有了一聞其味,便幾欲作嘔的條件反射。
他此時忽而有些後悔,他這苦肉計,許是使得不應當。那時竟是沒想到,受傷了還得吃藥。他原本想着,隻要用了金瘡藥便可以。
蘇雲落沒注意到顧聞白變得難看的臉色,她看着那兩粒藥,估算了一下它們的價值,忍痛送到顧聞白面前:“這兩粒藥,是要與食物共服的。”是以她才趕了個大早,來送藥與他。這兩粒藥,是因爲當年祖母不慎從高處跌落,雖然生命無虞,但右腳卻摔傷了。祖母年紀大了,受了傷不易愈合,延請的大夫直搖頭,說若是能聚集幾味難得的藥材煎了,倒是能加快傷口愈合。
後來雖然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藥,祖母的腿傷也好了,但是身體卻越發羸弱起來。
雖然後來她頗是費了幾番功夫,尋到了那幾味藥,制成藥丸,可祖母已經不在了。
她的手掌很好看,白皙中透着粉嫩。隻可惜,上頭竟然躺着兩粒聞着味道極苦的藥。
吃,或是不吃?
顧聞白屏住氣息,将那兩顆藥丸拿過來。
他的手指尖,竟然有些顫抖。
蘇雲落沒看他,隻将小瓷瓶的木塞塞回去,放在一旁,又要低頭翻另一個小瓷瓶。她珍藏的藥可多着呢,一日三頓的吃,應該好得很快。
詠雪适時地将茶碗送上來。
顧聞白悄悄地放開呼吸,輕輕一聞。
太難聞了!這都用什麽藥材煎成的!他差點沒嘔出來。
許是瞧他的臉色太難看,詠雪瞧一眼娘子,娘子正專心看着另一個藥瓶。
莫非,顧老師怕吃藥?詠雪這個念頭才出,就見顧老師一臉決絕,将手中那兩粒藥丸扔進了嘴裏,而後使勁兒一咽,咦?哽住了?
沒等詠雪反應過來,就見顧老師兩頰一鼓,竟是将方才那兩粒藥丸以及吃的荸荠、米粥盡數吐了出來。
蘇雲落猛然擡頭,瞧着一堆污物裏,她心疼了半日的兩粒珍貴藥丸,正完完整整地躺在裏頭,死不瞑目。
她頓了一頓,望向一臉尴尬的顧聞白,終是沒有問出口。隻從懷裏掏了手絹兒,去揩他嘴邊的污物。
顧聞白感動又尴尬:“落兒,我不是故意的……”他一個堂堂大男子怕吃藥,這種事情着實說不出口。
蘇雲落沒回他,隻與詠雪道:“再倒兩粒,用水化了送服。”
顧聞白:“……”
他眼睜睜地看着詠雪将藥丸倒進茶碗中,用調羹壓碎了搗着。
其實,他更怕的是蘇雲落看不起他。隻得垂了眼,不敢看蘇雲落的臉色。卻聽旁側的人兒柔聲道:“其實,我也怕吃藥。”
姑娘家怕吃藥,卻是無人恥笑的。顧聞白心中一片茫然若失,隻擡眼怔怔地看着蘇雲落又将手掌伸出來,掌心裏卻是兩顆裹了糖紙的蜜餞。
她柔聲笑道:“其實我很喜歡吃甜食,但又怕胖,是以平日裏很是控制。唯有吃藥的時候,才肆無忌憚地吃兩顆。”
落兒哪裏胖了?今兒她着的這件對襟大氅,将腰肢掐得細細的。
咦?落兒今兒是特地打扮過了?饒是鋼鐵直男顧聞白,也瞧出幾分門道來。他方才略覺尴尬的心又雀躍起來。皆說悅己者容,落兒這般費心打扮,昨兒特地送了藥,今兒又來送藥……
念頭在心頭翻滾,顧聞白确定了一個事實,那便是,他的苦肉計,終于成功了。
說話間詠雪已經将藥丸搗好,小半碗黑黑的藥汁,仍舊散發着難聞的藥味。
這回顧聞白接過藥碗,沒有遲疑,将藥汁全數灌了下去,一滴不剩。
聽話的小孩有糖吃,蘇雲落滿意地将蜜餞放在他手上,柔聲道:“乖,吃糖。”那語氣,似是在哄一個小孩。她臉上的表情柔和極了,仿佛還挂着幾分慈愛。
顧聞白此時,甯願做一個小孩。
他乖乖地剝開糖紙,将蜜餞送進嘴中,驅散了嘴裏的苦味,同時也驅散了心中的陰霾。落兒,果然是他的救贖……
他開始幻想起以後妻唱夫随的日子來。
他想得那般美,卻不知此時,蘇雲落的心中所想。
人果然是有缺點的,瞧,看似完美無瑕的顧老師,竟然怕吃藥。她一個女子怕吃藥便就罷了,他堂堂一個大男人還怕吃藥。而昨晚的她,竟然因爲一個怕吃藥的男人而翻來覆去睡不着,确實太可笑了。
如此想着,一顆心便安定下來,想着今晚能睡個好覺了,便決定不再罵他,隻将那些藥瓶放好,優雅地起身,預備離開。
見她要離開,顧聞白急道:“你要哪裏?”
倒是怪了,她去哪裏還須得問過他嗎?蘇雲落剛要回答,卻瞧見顧聞白一臉不舍地看着她,那巴巴的眼神兒,像極了衛香。
不知怎地,她口是心非道:“我去淨手。”
顧聞白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是了,方才落兒拿了藥丸,手上定然留了難聞的氣味,是要洗一洗的。
蘇雲落洗完手,走回來時,詠雪已經将地上的污物打掃幹淨了。而顧聞白仍舊躺在那裏,一雙星眸隻看着她。那裏頭,似是膠了十分的炙熱。
她忽而覺得有幾分不自在起來,便朝外頭張望了一下,見衛真與衛英正領着沈大夫走進來。
見蘇雲落在裏頭,沈大夫并不吃驚,仍舊在顧聞白身旁坐下,解了之前纏繞的棉布,檢視傷口。須臾,他滿意地點頭:“高熱退了,傷口沒有繼續潰爛,想是很快便能長出新肉來。”
說着從藥箱裏取出一包早就搗好的草藥來,仍敷在上頭。
草藥汁流進傷口中,嘶嘶的疼。
顧聞白咬緊牙關,不響一聲。落兒可在那邊看着呢,便是再痛,也不能叫喚一聲。方才怕吃藥的短處,如今要從這方面找補回幾分來。
沈大夫咳了一聲,道:“顧老師真乃大丈夫也,若是别人,定然呱呱叫痛。”
蘇雲落聞言,并未作聲,隻仍舊在方才的案桌前坐着,翻着一本書顧自看着。隻有站在一旁的詠雪曉得,娘子壓根沒在看書。
沈大夫換了藥,又收了五百文的診金,拎着藥箱回到回春堂。他剛在櫃台前坐下,就拿了一把精緻的銅鑰匙,将抽屜打開,從裏頭取出一個帳薄來。
翻到空白的地方,他拈筆掭墨,在上頭鄭重地寫下:在蘇掌櫃面前,誇贊顧老師真乃大丈夫也。
寫完,他将帳薄放在一旁待墨幹,而後樂滋滋的想,李管事可是答應了,這樣的事兒每幹一回便得五百文。
上回他剛從顧家出來,便被李管事拉到一旁,鬼鬼祟祟地塞給他一串兒銅闆,交待他務必要将顧老師的病告訴蘇掌櫃,并且說得越嚴重越好。
他當時睨着懷疑的眼神看李管事,李管事卻理直氣壯:“牽紅線做紅娘,這是好事兒,又能賺錢,何樂而不爲?”
頓時他就動心了,應了下來。
果然,這錢的确好賺,還分外開心。
沈大夫開始琢磨,明兒若是再見蘇掌櫃,又該如何誇贊顧老師呢?
一換完藥,衛真衛英又不見了,詠雪則到竈房去幫衛香梳頭,轉眼屋裏又剩下顧聞白與蘇雲落二人。
藥效上來,顧聞白困意甚重,卻仍舊拼命睜着眼,看着蘇雲落,生怕他一閉眼,蘇雲落就走了。
蘇雲落這回是真的瞧上了顧聞白案桌上的一本手抄話本子,沒有書名,字寫得好,看得出是練了許久的楷書。内容也精彩,比她昨晚看的那本要強許多。說是一個十分講究門第又龜毛的年輕王爺,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一位毒舌的姑娘,從此被氣得七竅生煙的故事兒。
想不到顧聞白還看這種話本子。她心中想道,又翻了一頁。不過,挺有趣的。
她專心緻志地看着,像是沒發覺那頭顧聞白在看她。
屋中火盆燒得極旺,熏了安神的香,精心打扮過的佳人披着鬥篷,姿态優雅地跽坐着,垂眼瞧着書。開了半扇的窗戶卷進寒風來,将帳幔卷起,緩緩擺動着。
顧聞白終是敵不過困意,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片刻後,坐在書桌前的佳人擡眼看他,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榻旁,俯身輕輕幫他将滑落的裘毯掖好,而後看着男人微微蹙起的眉頭,伸出修長的手指,按在上頭,輕聲道:“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