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人是自己放進去的,總歸要負責。李遙思忖須臾,略略将聲音擡高:“東家,我方才讓詠雪熬了些活血化瘀的湯藥與你,你可記得吃了,别嫌苦。”

裏頭怒氣沖沖的蘇雲落才想起今晚可不似之前,之前顧聞白俱是趁着詠雪歇下才來,今兒來早了,詠雪還沒提熱水進來呢!

可真是個淨給她招麻煩的!

蘇雲落壓低聲音,咬牙切齒:“你還不快滾?”

話音才落,就聽李遙又在外頭說:“詠雪,這雪下得挺大,我打把傘,送你過去罷。”

遭了,李遙也要過來!若是單單詠雪,她還好糊弄,但李遙……名義上李遙是她的管事,但實際上二人關系錯綜複雜。

蘇雲落慌亂地看了四周,并無甚好藏人的地兒,尤其顧聞白這身條還挺高。她不得不咬牙道:“你趕緊躲進我卧房中去。”她擡手指着一扇小門,門上挂着珠簾,裏頭隻燃了一盞燈,燈光昏暗旖旎。

平常詠雪除了替她打掃,并不到卧房中去。她又因貪懶,有時候窩在裘毯中便睡着了,是以卧房倒是不常用的。

雖是不常用,可到底是私密的地方,她與顧聞白,并沒有相熟到這種能進卧房的地步。

顧聞白亦有些猶豫,雖然整日爬牆,但他藏起來,便真的有些瓜田李下說不清了。但不藏起來,又怎能說明他是爬牆過來的?雖然他真的希望與蘇雲落瓜田李下,但卻不是因爲李遙那厮。

蘇雲落終究還是在乎那李管事的。想到這裏,顧聞白更不願意藏進去了。

蘇雲落急得漲紅了臉,差些沒要跺腳了。

罷罷罷,顧聞白深深看她一眼,鑽進那扇小門中。

他的目光糅合了不甘,看得蘇雲落莫名其妙。見他鑽進去,蘇雲落松了一口氣,兀自金雞獨立地站在原地,等着詠雪進來。

然而等了片刻,方才就說要拎水過來的詠雪卻遲遲不進來。蘇雲落維持原來的姿勢累,不由得心中納悶。

正想出聲呼喚詠雪,外頭便傳來聲音:“有勞李管事了。”

隻聽李遙淡淡道:“我将傘留在這裏,你等下走過來小心些。”

詠雪應下,撩開簾子,拎着一個食盒進來,卻看到自家娘子姿勢怪異地站着,離她不遠的地方分别摔了茶壺與一盆蘭花。

詠雪不明真相,驚呼起來:“娘子,這是怎麽了?”

蘇雲落早就想好說辭:“我想要洗手,便拎着茶壺走過來,卻不甚撞到花架,又扔了茶壺。”

詠雪不疑有她,關心地問:“娘子可有傷着?”

蘇雲落搖頭。

既娘子無礙,詠雪将蘇雲落扶回暖榻,伺候她洗了手,又将一個藥盅從食盒裏拿出來:“娘子,這是李管事吩咐您要喝的藥。”

她說罷,又忙着拿來簸箕與掃帚,将地上的蘭花與泥清理幹淨。

蘇雲落端着藥盅,喝了幾口,見詠雪仍舊忙碌着,一時半會竟不想離開。她心中牽挂着顧聞白還藏在她卧房中,便問詠雪:“你不是還要提熱水嗎?”

詠雪綻開一個笑容:“方才李管事說,這雪下得太大了,他幫我提呢。”

蘇雲落倒是不好再說,隻得低頭喝藥,餘光偷偷瞄向卧房,心中祈禱那顧聞白可别再搞什麽幺蛾子出來。

卻說顧聞白方才一進蘇雲落的卧房,本着非禮勿視的原則,沒敢多看,隻匆匆尋了個隐蔽的地兒藏好,一動不動。然而……他藏的地兒似乎是一件衣裳後頭。就着昏暗的燈光,他偷偷擡眼打量,隻見那件衣衫被撐起,寬大的袖子垂下,竟是隐隐約約,可以看到衣袖對面的景象。

作爲一名盡心盡責的老師,顧聞白一向不恥下問。此時無人,他隻能靠自己觀察。于是他輕輕地擡手,将手伸進那件衣衫的袖子中。

果然,竟是隐隐約約能看到自己的手!

薄如蟬翼!顧聞白唯一想到的,便是這詞。他以前曾聽說過這種布料,說是富貴人家在炎炎夏日裏最喜歡穿這種衣衫,清涼透氣。他之前對這些并不關注,雖然自個在夏日裏亦是穿普通的紗,但那紗并沒有這般薄。

顧聞白蹙眉,想道:此時正是寒冬臘月,并不适合穿這樣的衣衫。但倘若房中火盆極足,又是情意綿綿的話……那落兒是預備……穿給那李管事看!?

一股妒火頓時蔓延他的全身,燒得他腦子發暈。

想起蘇雲落穿着這件薄如蟬翼的衣衫,散着如雲的青絲,美目水光潋滟,櫻唇再抹上那玫瑰半紅的口脂,躺在暖榻上與李管事卿卿我我……

顧聞白的頭暈得發炸。

他咬牙切齒地繞着那件衣衫走了一圈,怒火中燒,一不做二不休,三下五除二,伸手将那件薄紗從衣架上取下,卷了幾卷,塞進自己的懷中。她若是要穿,也可以,但隻能穿給自己看!

他藏好衣衫,瞧見卧房一側,有一隻支摘窗,窗戶正對着圍牆。

隔壁他的新宅,與這邊的結構大體相同。他曉得,隻要從這窗出去,便能爬牆到他那邊。

他将方才沒能遞給蘇雲落的藥油輕輕放在桌上,而後開窗戶,将挺拔的身子費了極大的勁勉勉強強地塞進僅三尺餘見方的支摘窗,屏氣凝神,花了半刻鍾的時間,終于從窗戶鑽了出去。

李遙提水過來,看着顧聞白從牆上利落翻過的身影,不由得搖搖頭:好不容易進得香閨了,竟然就這麽出來了?

他一臉溫和俊秀,一丁點都看不出内心所想,将水放在門口,喚詠雪出來提水。

他背着手,走在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中,想起有一年,何悠然才十五,穿着火紅的狐裘披風,蹬着高底靴子,一張巴掌大的臉兒被凍得通紅,偏生還要往雪裏鑽。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呼呼的風雪,喊道:“笨李遙,傻李遙!你真傻!”

他上前捉緊她的手,她咯咯笑着,一雙盈盈秋水大眼中,俱是天真無邪。

然而,如此天真無邪的她,竟然被他弄丢了。

李遙閉上眼,站在風雪中,任憑風雪拍打他的臉。

是呀,他真的好傻,竟然失去了她。

終于将一切都弄完,詠雪很不放心:“娘子,若是起夜……”

蘇雲落記着那顧聞白,心不在焉地催促她:“此時我已經感覺好了許多,自己起夜沒問題,你快快下去罷。”

詠雪終于依依不舍地離去。

蘇雲落側耳聽了半響,似是周遭都寂靜了,隻有外頭呼呼的風雪聲。雪竟下得這般大了?她壓低聲音:“顧聞白!你趕緊出來!”

回答她的,隻有噼啪的燭花爆破聲。

死竹子,難不成在她的床上睡着了?蘇雲落再略略提高聲音:“顧聞白,顧聞白!”

沒有人回應。

她忽而想起卧房裏有一隻支摘窗。難不成他從那小小的窗戶鑽出去了?倒還算聰明。蘇雲落哼了一聲,終是想,這麽大的雪,他爬牆的時候,不會摔個四腳朝天罷?

大雪紛飛,靈石鎮上一家隐秘的賭坊内,餘嫂子看着自己最後幾枚銅闆被收走,心有不甘極了。

她兩日未梳洗了,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頭上花白的發髻散了一半,幾縷油膩的發絲挂在起皮的嘴邊,看上去邋遢極了。

一個穿着髒兮兮的羊裘的男人将她擠開:“輸了?沒錢了?那就給爺爺我閃開。”

她呿了一聲,卻在看到那男人又高又大臉上表情又兇狠後咽下了口中的一口痰,終是悻悻地将位置讓給那人。

她依依不舍地從賭坊裏鑽出來,才發覺外頭下雪了。

“見鬼的天兒。”她罵了一句,裹緊身上的破襖子,冒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中走去。

她回到家中,馬上進了竈房。竈房裏冷鍋冷竈,她掀開鍋蓋,裏頭隻有冷冰冰的一鍋水。她皺眉,走至兒子張伯年房外,一把推開門,冷風緊接着刮進去,将那撚得極細的油燈幾乎吹滅了。

正在燈下讀書的張伯年擡眼看她,神情極淡:“娘。”

“還知道叫我娘。一口吃的都不留給我,你還當我是你娘?”她嘶啞叫着,惡狠狠地盯着張伯年。

張伯年臉上波瀾不起:“昨晚鍋中便無米,我今晚也沒有吃。”還是别的同年見他可憐,給他兩個菜團子。

餘嫂子卻是不依不撓:“若不是你拒絕了黃家的親事,我們能落到這般地步?那黃露露雖是刁蠻了些,她爹卻甚是寵愛她,那嫁妝定是有幾十擡。說不定此時,老娘還有兩個丫頭片子服侍。”

張伯年不語。

她卻是越說越來勁:“人人都說你是讀書讀得好,我瞧人家雷春才是。明明一同進的學堂,偏生人家得了秀才,還到府城裏吃香的喝辣的。”

“你說說,我養你做甚?”

張伯年隻看着那快燒盡的油燈,不言語。

餘嫂子還在罵罵咧咧:“當年若不是我拼了命将你生下,你如今能念書?還能與那窮丫頭眉來眼去?”

房中的光卻是蓦然消失,油盡燈滅,張伯年的臉隐在黑暗中。

“晦氣。”餘嫂子吐了一口痰,踢踢哒哒的走了。

冷風卷着雪花,源源不斷地吹進房中來。

張伯年垂着頭,不發一語。

良久,一滴熱淚從眼角流出,尚未溫了臉頰便冷冰冰刺了心。

餘嫂子在一堆破爛被子中躺下,激憤的她紅着一雙眼睛,壓根睡不着。

她心中不斷盤算着,要不要将家中僅剩的兩隻母雞賣了,再去翻兩盤。但兩隻母雞能賣什麽錢?

她翻來覆去,終于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那黃三不是資助她兒嘛,她可以先将一整年的錢拿過來翻本,如此竟一舉兩得。至于那蘇娘子的五百文……

她呿了一聲,那五百文,她還瞧不上眼的。

如此絕妙的主意想好,她便安心睡下。但腹中空空,前胸貼後背,實在睡不着。橫豎明兒有錢了。她想着,一躍而起,走到雞籠,将其中一隻母雞抓了,進竈房煎水殺雞。

半個時辰後,雞肉的香氣随着寒風,彌漫在整個院子中。餘嫂子因爲太餓,如餓狼下山般吃完了整隻雞。吃完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瞧一眼鍋中的雞湯,心滿意足道:“就讓那兔崽子吃雞湯罷。”

一夜風雪,肆虐個不停。

次日風雪停了,院中積雪淺淺地沒過腳踝。張伯年鑽進竈房,見一地雞毛雞骨,眉心輕輕蹙起。他掀開鍋蓋,隻見鍋中還留了一點雞湯。

他唇角彎起,卻是嘲諷的笑容。

喝一點總比沒有的好。

他升火,将那點雞湯熱了,盛來喝了,饑腸辘辘的腸胃總算得了一些慰籍。

她沒犯賭瘾的時候,是個好母親,噓寒問暖,給他熬粥烙餅;但是犯起賭瘾來,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母親。

張伯年将碗扔在盆中,唇邊挂着一絲涼薄的笑容。

他背了書袋,裹緊襖子,深一腳淺一腳往學堂去。路過蘇家鞋襪鋪時,阿元正在鋪子前面掃雪,見他路過,忙招呼他:“哎,哎,張小哥。”

張伯年停下,笑道:“阿元。”

“你且等等。”阿元說着扔下掃帚往裏去,須臾又走出來,将一個油紙包塞給他,“詠雪特意給你攢的,懷裏揣着,别凍上了。”

他聽話,将油紙包揣在懷中,緊緊摟着。待到了學堂,他尋了個無人的地方,拆開油紙包,隻見裏頭裝着幾個甜麻團子,還有幾根牛肉幹。

鼻子一酸,他趕緊吸了吸,終是笑了。世上還是有人待他好的,比如詠雪,比如顧老師。他揀了一個甜麻團子,咬了一口,又脆又香又甜,直甜到心裏去。

餘嫂子睡了個香甜的覺,醒來時用手捋了捋頭發,見有些發燥,便吐一口唾沫,往頭上捋捋,待頭發柔順了,才緊緊地绾起來。她還講究起來,往發髻上裹了一塊青布。最後才滿意地抓一把雪,往臉上擦了擦,神清氣爽地出門。

這回黃三卻是不肯見她了。

不過,黃三也吩咐了,張伯年以後是定會有出息的,她若是要支錢,隻管多多的支。不過,支錢前得往支錢文書上摁手指印。

不就摁個手指印,餘嫂子樂癫癫地又摁了一個手指印,而後捧着走了三十兩的銀錢。

黃三半躺在美人榻中,由如霜喂她剝好皮的葡萄。她聽聞餘嫂子支走三十兩銀錢後,搖搖頭:“可真是窮鬼,三十兩便将自家兒子給賣了。”

如雪跪在一旁替她捏腳,聞言讨好道:“三十兩,還買不來姑娘頭上一支钗呢。”

黃三歎道:“是呀,若是以後叫我三十兩賣掉我的兒,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想想又覺得那是天方夜譚的事,不由得嬌笑起來。

二門的丫鬟傳話:“三姑娘,劉壯來了。”

她眯了眼,懶洋洋道:“好戲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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