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若是論起輩分來,黃三是得叫黃盛安一聲叔叔。
但黃三的爹黃盛福,祖父黃耀東,包括曾祖父等,都認爲黃盛安這一支,不過是占了一個黃姓,哪能有幸與他們同屬一個老祖宗。尤其是在黃盛安當了鎮公後,黃盛福心情不虞便罵黃盛安。黃三被送往府城裏前,曾聽自家爹罵過好幾回黃盛安。不過那時她并不放在心上,畢竟自己的未來是在府城,在更繁華的地方。靈石鎮一個小小的鎮公,與她何幹。
是以她是決不可能喚黃盛安爲叔叔的。
她沒下車,隻拉開窗戶,盛氣淩人般地睨着守在黃家門口的家丁。啧,便是做了鎮公又如何,這宅子小得,她的桃花樓都要比它大一些。啧啧,這家丁穿的衣衫,好幾年沒漿洗過了吧。她尚在挑剔,丫鬟如霜下了車,與家丁表明來意。
家丁皺眉:“鎮公這兩日到外地去了,并不在家。”
黃三一點都不在意黃盛安在不在家,她将如霜叫回來,耳言幾句。如霜還複走到家丁面前:“我們三姑娘說了,此時不過是來通知黃盛安一聲,女子學堂我們接手了。黃盛安若是識相,便叫那姓蘇的快快将女子學堂的一幹文書,通通移交給我們。”
家丁聽完,露出一臉的不敢置信。
如霜卻是不待他說話,轉身利落地上了車。家丁眼睜睜地看着馬車遠去,轉身閃進門中,砰的一聲将門關上。
他一路小跑,穿過垂花門,走到黃盛安平日辦公的書房前。那正在書房裏練字的,可不正是黃盛安。
聽完家丁氣喘籲籲的彙報完,黃盛安一臉的震驚:“黃三姑娘?是不是長得貌似天仙那位?”
家丁可沒看到馬車裏的黃三長什麽樣。他補充道:“模樣沒看到,身邊的丫鬟氣焰嚣張。”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黃盛安一擲毛筆,想了半響,才無奈道,“蘇娘子近來可真是命犯小人。這黃三,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
阿元遞了一張銀票與張燕雀。
張燕雀伸出白胖的手,接過銀票,就着火光細細地看了片刻,眼兒笑得更看不到了:“你們東家,來頭不小。”這大通錢莊的簪花銀票,可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
阿元不動聲色:“張掌櫃可以說了?”當詠雪将銀票遞與他時,阿元也吓了一跳。但他是東家的人,才不能丢東家的臉。
張燕雀将銀票揣進油膩膩的懷中:“小兄弟稍等。”
他肥胖的身子靈巧地鑽進一角小門中。
阿元靜靜等着。
酒肆不大,他在竈房能聽到外頭店堂客人說話的聲音。有人大着舌頭,真醉醺醺地說話:“……那小娘們滋味可真不錯!”
有人陰陽怪氣地說話:“你一個挑夜香,得了那麽一個娘子,怕是祖墳冒青煙了。”
“那,那也是我家祖宗保佑!”那人嘿嘿笑着。
“喂,聽說那小娘子原來的主子貌似天仙,那肌膚吹彈可破,那腰肢,啧啧啧,聽說細得不得了……”
那人說完,衆人忽地噤聲。
好半響,才有人低聲說:“你不要命了,竟敢肖想那位,那位哪裏是天仙,分明是索命羅刹。”
“吃酒,吃酒!别說些有的沒的!吃酒,吃酒!”有人打岔,叫嚷着。
外頭又恢複一片熱鬧。
阿元正聽得出神,忽而有人撞撞他的手肘。他回過神來,是張燕雀。
張燕雀眯着一雙眼,白胖的臉上有幾道黑色的痕迹,他将一本厚厚的冊子塞到阿元手中:“小兄弟,看在你們東家是女人的份上,送她一句話。”
阿元神情肅然起來。
冊子約莫兩寸餘厚,五寸寬,靜靜地躺在紅漆小盤上。
蘇雲落纖長的手指翻開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屏風外,阿元恭敬道:“那張燕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望娘子三思。”
阿元退下去了。
詠雪拿着鐵釺子,将紅泥小火爐裏的火炭捅一捅,一臉擔憂:“娘子,這黃家在靈石鎮上行事一向嚣張……上回那黃露露,聽說不過是黃家的旁支,在靈石鎮上都橫着走呢。”
瞧她一臉擔憂的樣子,蘇雲落笑了:“她橫着走,那張伯年亦沒有給她好臉色。”
詠雪臉一紅,垂下頭去:“娘子淨尋人家笑話。”
“說起張伯年,上回那姓顧……顧老師想讓我資助他。但此事我并沒有下定決心,不過,我想這件事應可以進行了。”上回雷春鬧事,雖然張伯年并不能在口才上勝過他,但能站出來幫她說話便是勇氣可嘉,不管他出于什麽目的,資助他便算是她酬謝的禮金罷。
詠雪驚喜地看着自家娘子,歡喜得小臉兒都快沸騰起來了。
到底是少女心事,瞞都瞞不住。蘇雲落看着詠雪似春日般豔麗的小臉,竟暗暗升起一個念頭:兩情相悅竟是讓人這般歡天喜地?若是顧聞白心悅她的同時,她亦心悅顧聞白……
她在胡思亂想什麽!蘇雲落趕緊将念頭拂去,與詠雪道:“今晚顧老師來了,我便将資助張伯年的錢給他。這下你可放心了。”
這回說得更直白了。
詠雪幾乎要跺腳了:“娘子!”
蘇雲落的心情方才有些開朗,她低頭,細細看着冊子上的字。冊子前面記載的是黃家祖上發迹事宜,原來靈石鎮尚未設鎮之時,黃家祖上是在路邊支了一個茶攤子賣茶水的。随着驿路的發展,黃家的茶水越賣越多。攥了不少銀錢的黃家祖上腦子頗爲靈活,趁着田地便宜,用積攢的錢買了大片的田地。
十幾年後,靈石鎮設鎮,又設驿站,人口漸漸聚集,成了不大不小的繁華鎮市。而黃家售賣田地、商鋪,也因此大賺一筆,成爲本地大戶。再曆經四代,上百年的時光沉澱,黃家成了靈石鎮說一不二的宗族之首。盡管與府城的大戶人家相比,錢财是有些不夠看,但足夠黃家在靈石鎮呼風喚雨。後來又有姑奶奶嫁到府城去,京城去,富貴榮華俱全,黃家更是得意洋洋。
而後,黃家第五代長房黃盛福的三女,黃三姑娘出生了。五歲之前,黃三姑娘如一般商戶人家的女兒一樣平平無奇。這樣的商戶女兒,大體是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定親嫁到差不多的人商戶人家中去。但過了五歲生辰的黃三,有了驚人的變化。她的相貌漸漸如春日裏的桃花般豔麗,她的肌膚如冬日裏的冰雪一樣潔白。待黃三姑娘十歲時,相貌已然美得傾國傾城,而性子,也開始被縱容得無法無天。
八歲的黃三,因爲一個小丫鬟倒的茶有些燙了,她竟然命人将那小丫鬟活活鞭打而死。同年兩個月後,一個小厮看見她動人的相貌,一時走不動路,她便命人将小厮的雙腿砍掉……
待黃三姑娘十二歲時,喜怒無常的她,手上已然沾滿鮮血。
厚重的冊子,密密麻麻,全是黃三的罪惡。
然而黃盛福并不以爲然,隻因他曾聽一位路過的僧人道:“靈石鎮因一塊靈石而得名,靈石聚日月天地精氣,實乃寶地,引得貴人聚集。”
黃盛福心中暗想,他的三女相貌傾國傾城,定是貴人。貴人嘛,哪能是平常普通人的性子?是以黃三驕縱,喜怒無常,喜嗜人命,他亦幫着遮掩。
饒是蘇雲落見識不淺,也曾遊曆過幾年江山大川,見識過不少各地的腌臜事。但這黃三的一樁樁罪惡,仍是讓她怒火攻心,咬着貝齒,差些将茶碗捏碎。黃三雖美,心腸卻惡毒如蛇蠍,看來今日黃三來鋪中,應該是自以爲貓逗老鼠,留她幾日時光罷!
蘇雲落哼了一聲,誰是老鼠誰是貓,尚未見分曉!
天色将暗,酉時将至。
桃花樓裏,黃三懶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由如霜與如雪捶着肩腿,好不舒坦。她今日忙了半日,覺得渾身的骨頭都累散架了。
如霜捶了一會,見黃三神色恹恹,不由讨好道:“三姑娘,那女子學堂,您直接去搶了便是,爲何這般仁慈,留那小寡婦幾分情面?”
黃三懶洋洋地瞟了她一眼,桃花眼波光潋滟,讓如霜心跳如雷。她差些忘了,姑娘雖美,卻是一朵有毒的花。
“奴婢就是奴婢,目光短淺。”黃三呿了一聲,表情竟然有幾分含羞帶怯,“周哥哥乃是京城貴族,将來啊,是要做官的。他做了官,我便是官夫人,可容不得有一點讓人攻擊的地方。再且,那外鄉來的小寡婦,值得我親自動手嗎?我便是要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去。”
她說着,眼光裏漏出一點惡毒來。
“橫豎最近冬日漫漫,也怪無趣的,便與他們玩一玩罷。”
夜風起,将酒館裏新蒸的酒氣卷出來,熏了半邊靈石鎮。
于扶陽的鴻門宴,設在昌盛飯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