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昌盛食肆的小夥計阿雞今兒有點累。
他在昌盛食肆做跑堂夥計一年有餘了,他們昌盛食肆最出名的是自烤羊排,尤其是冬日裏,烤羊排的香味彌漫在半條街上,誘人肚中饞蟲。
不是他吹,那些老饕進了他們昌盛,不烤個十根二十根羊排壓根兒出不了店呢。
不過,今日這十根二十根的,明顯被顧老師遠遠甩在後頭。
當然了,他累的不是給顧老師上羊排,而是要将顧老師烤好的羊排外送,送到另一條街上的蘇家鞋襪鋪子去。
送一次羊排二十文錢,若是平日裏,他挺願意送的。
倒也不是今日風雪交加,外頭極冷,路也難走。他平日裏便是靠跑腿吃飯的,這點兒路程算個啥!
他累的是,一個願意送,一個不願意收!
蘇家鞋襪鋪的阿元他也熟,都是一個村的,小時候還一起光着屁股在一起玩過呢。他也去過鋪子裏買過鞋子,鞋子做得不錯,輕便又暖和,很适合跑腿。
隻是,當他第五次拎着食盒跑到蘇家鞋襪鋪時,阿元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怎麽還有?”
阿雞也很無語:“顧老師還在烤呢。”今兒他腿兒都跑細,嘴兒都說幹,得出的結論是:顧老師單方面仰慕蘇家鞋襪鋪的東家蘇娘子,拿熱臉貼人家的……哎,他太粗魯了!
阿元瞧一瞧裏頭,厚重的簾子内毫無波瀾--他到底收還是不收?收吧,着實沒人吃得下了。方才辛嫂子偷偷出來說了,這顧老師手藝似乎還差些火候。不收吧,這阿雞可憐巴巴的,死賴着不走。這大冷天的,不要叫人跑空才好。
阿雞也是個機靈的,見阿元面色有所松動,當下将裹着好幾層油紙的羊排從食盒裏拿出來,飛快地塞到阿元懷中:“阿元,你既收下,我走了!”
阿元哭笑不得,看着阿雞在漫天雪渣子中跑得飛快。
辛嫂子早就聽得動靜,撩開簾子,伸頭出來:“又送來了?”
阿元展示給辛嫂子看:“喏。”
辛嫂子很是苦惱:“這可咋辦,大夥都吃不下了。”詠雪一開始還吃得開心,後來隻管呲着牙連連搖頭了。而蔡婆婆們則表示,她們的牙齒怕是啃不動這羊排。辛嫂子盤算,便是她拿回家給兒子吃,也吃不過來。
阿元将羊排遞給辛嫂子:“怕是一會還要送呢。”
辛嫂子掐掐時辰:“都什麽時候了,還送。”
二人正苦惱,忽聞隔壁傳來嘭嘭嘭的砸牆聲。
阿元吓了一跳:“莫不是顧老師惱了,将圍牆砸了吧?”
蘇雲落正在練字,她特意選了《金剛經》來抄,以來告誡自己内心平靜。詠雪略略挽了衣袖,拈着墨條在研墨。她一邊研,一邊生怕自己口中的羊排味兒漏出來。
屋裏燃着火盆,點着香爐,蘇雲落正襟危坐在榻上,左手輕輕拽着右邊衣袖,右手執筆懸在紙上方十餘寸,輕輕下筆。
嘭嘭嘭!從隔壁傳來砸牆聲。
筆尖微微一顫,在潔白的紙上留下失敗的一筆。
詠雪望着她,不安道:“娘子……”顧老師今兒是怎麽了?不停地送烤羊排過來就算了,還在隔壁砸牆!
蘇雲落看着那醜醜的墨迹,自嘲道:“是我不夠專注爾。”她收了筆,見詠雪一臉擔心,而隔壁的砸牆聲仍在繼續,便安慰她,“又不是砸咱們的牆,不必擔憂。”
其實她哪知詠雪心中發愁:顧老師不是飽讀詩書嗎?怎地追求娘子,淨是些讓人惱火的事兒?
蘇雲落的确有些惱火:這顧聞白,還有完沒完了?之前送東西,示心意都還無人知曉,如今倒好,她越是拒絕,人家倒是越發的變本加厲,如今一弄,怕是半個靈石鎮都知曉了。她隻想平平靜靜地度日還不行嗎?該死的顧聞白!該死的顧聞白!她想了半響,卻隻來回罵了這一句。不知怎地,她想起昨晚他躲在外面,吹着風,垂着可憐巴巴的腦袋的樣子,心中又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這麽一胡思亂想,腦袋便有些隐隐約約的疼。
隔壁砸牆的聲音越發的大,嘭嘭嘭的讓人腦袋發昏。其中還夾雜着人聲:“衛小哥,我砸這兒了呵!”
衛英叫了一聲:“别!”
另外一人叫道:“砸錯了!”
磚牆嘩啦一聲倒下,辛嫂子驚叫一聲:“砸錯了!這,這,這!”
蘇雲落扔下筆,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不發一語。
詠雪張了張口,想要幫顧老師說一兩句好話,但此情形下着實不能。她看着娘子,娘子半靠在榻上,閉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她可是頭一回見到娘子這般的臉色,往常她與娘子在一處時,娘子臉上總挂着溫柔的笑容。
辛嫂子奔進來:“娘子,這可如何是好?”
詠雪朝她搖搖頭。辛嫂子此時也看到蘇雲落靠在榻上神色不明的樣子,亦忐忑起來。
謹記,謹記,李遙不在,李遙不在。蘇雲落默默地在心頭念了兩句。過往幾年,往常這些糟心事,哪裏用得着她操心?本想着,不用李遙她也能過得自由自在,然而她還是高估自己了。都是那該死的顧聞白!
“衛小哥,這,這可咋辦?這家人不會要找我賠錢罷?我,我家孩子病了,可還等着抓藥呢。”方才那工匠如今倒是膽怯了,大聲嚷嚷道。
衛英忙道:“别怕,蘇娘子是個善心的,不會找你麻煩的。天色也不早了,你們先回去,明日再來。”
那面喧喧鬧鬧了一陣子,又歸複平靜。
蘇雲落這裏,還是安安靜靜的。
詠雪與辛嫂子面面相觑,大氣不敢喘:顧老師這回,怕是真的惹到娘子了。
詠雪還想不明白的是,顧老師那般人物,怎地用的法子,與莽夫差不離呢?若是伯年哥如此魯莽,便是連她自己,都會不喜的。
就在兩人以爲自家娘子怒氣滔天的時候,蘇雲落睜開眼,神色平靜地看着辛嫂子:“時辰不早了,辛嫂子去炊飯罷。”
辛嫂子領命去了,蘇雲落看向詠雪:“詠雪,掌燈,研墨。”
詠雪将琉璃燈點燃,又開始研墨。
蘇雲落換了一張白紙,掭了墨,仍舊懸空,寫下第一個字。
行雲流水,力道均勻,中規中矩。
詠雪看不出門道,隻贊道:“娘子寫得真好看。”
蘇雲落笑一笑,沒有說話。
這廂屋裏平平靜靜,仿佛方才不曾倒下一堵牆。
那廂衛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吹了好一陣冷風,受了一臉的冷雪,天兒都黑了,還沒有等來蘇家鞋襪鋪的任何一個人。
他今日吃進肚中的各式羊排終于消化完畢,唱起空城計。
想起自己今日奔波了一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兒個辦砸了,衛英垂頭喪氣,進屋禀告自家公子。
新置的房屋空落落的,冷索索的,自家公子半隐在暗中,冷冷清清。從他們這頭可以看到蘇娘子那頭升起燈籠,暗黃的光在風雪中搖曳,别有一番溫暖。像是牛肉炖蘿蔔的香氣隐約傳來,彌漫在周遭,讓人心頭同樣彌漫着香氣。
衛英小心翼翼試探:“公子,掌燈否?”
顧聞白倒是沒惱,嗯了一聲。
衛英打開火折子,點了一盞油燈。火光騰地升起,映出公子不大好的臉色。
衛英吓一跳:“公子?”
顧聞白皺眉:“何事總一驚一乍的?”他的聲音并無異樣。
衛英放下心來,立在一旁,等待公子問他。然而顧聞白隻坐着,神色平靜。
衛英很不習慣。
他眼觀鼻鼻觀心,覺着周圍越發的寂靜。生怕公子嫌棄他呼吸聲太大,衛英趕緊收斂氣息,小心翼翼的呼吸着。唉,自家公子情路坎坷,橫生枝節,他做護衛的,總得小心翼翼維護公子的面子。
牛肉炖蘿蔔的香氣越來越濃,衛英的肚子一時忍不住,咕噜了一聲。
顧聞白終于發話:“若是餓了,你到外頭去吃碗面罷。”
衛英喜,但不能丢下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主子:“公子,我……”
“滾。”顧聞白的聲音從來沒有過的又硬又冷。
衛英趕緊麻利滾出去。
待忠心的護衛走遠,顧聞白緩緩站起來,長腿一邁,消失在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