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合上帳薄,他又有些憂心忡忡。按照平日裏他觀察她,應該是用慣了好東西的。她以前的夫家,家境應該與顧家不相上下。
着實苦惱。不過,盡管如此,他仍舊想着成親的一切都由着自己操辦,事無巨細。顧家的人,休想摻合進來。若是由那個人一摻合,蘇雲落的身份首先便不入她的眼。而這一次,他才不會讓事情重演。
夜越發的冷了。他的思緒越發的清醒。
他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蘇雲落的呢?
是在她與和張伯年的娘據理力争的時候?抑或是在那日她闖進學堂中來,一本正經地和他說,要開設女子學堂的時候?還是在冷冷清清的夜晚,總想起她裹得像個大粽子般,隻露出一張光潔的臉蛋,和狡黠的一雙杏眼。還是羨慕她同樣是一個外鄉人,卻能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雖然不能排除自己是不是因着靈石鎮來了旗鼓相當的對手而蠢蠢欲動,但每次他看到她的時候,盡管嘴角仍舊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内心卻悄悄地在騷動。他喜歡看到她。看到她眼珠一轉,便想出一些折損他的計謀來。
她算計他的那些計謀,他甚是喜歡,還樂在其中。
他之所以到蘇家竈房裏練習廚藝,亦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夠親手爲她作羹湯。他可不想,在某一個方面落了下風。
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現出蘇雲落高高昂着頭,一本正經地損他的神情。她杏眼亮晶晶的,一張粉嫩的嘴兒不依不撓,似笑非笑的時候,露出兩邊淺淺的酒渦。
一向端着、似清風玉竹般的顧家公子顧聞白,從自己脖子中扯出一枚用紅繩綁住的黑漆漆的銅錢,對着那枚銅錢傻傻地笑了起來。
夜深人靜,若是被忠心耿耿的屬下衛英看見,還以爲撞鬼了呢。
此時,苦命的衛英收拾完竈房,正想烤幾個芋頭吃,預備今晚備戰竈房。忽而聽到後門被輕輕敲了敲。自從上回與雷姑娘說開之後,雷姑娘便再也沒有來過。不過,也許來過了,他們不在。畢竟在蘇家鞋襪鋪蹭飯蹭了那麽長的時間,整個靈石鎮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知曉了罷。
衛英開了門。
果然是雷姑娘。
雷姑娘眼睛紅紅,神情卻堅忍。她瞧見衛英,堅忍的神情似有崩潰,但仍忍着,用帶着些許鼻音的聲音道:“衛大哥,你可有空?”
衛英愣了愣:“雷姑娘快說。”
不過一瞬,雷姑娘的眼淚簌簌而下,吓得衛英手足無措:“你,你,快别哭呀。”
雷姑娘淚如雨下:“衛大哥,我爹快不行了,你能不能幫我修書一封,送到府城去給雷春,讓他趕回來,見爹爹最後一面。”
衛英傻了眼。雷春的爹不行了?不過,也在意料之中,雷春的爹本來就體弱多病,癱瘓在床也許久了,近來天氣嚴寒,想是病情加重,熬不過去了。
他瞧着梨花帶淚的雷姑娘,柔聲安慰道:“你先進來烤着火,我這便尋公子去。”他的房中可沒有筆墨紙硯,須得尋公子去。
顧聞白正展現着想象力,暢想着與蘇雲落的美好未來,聽得衛英腳步聲近了,沉聲問道:“何事?”
衛英将事情一說,顧聞白蹙眉:“你進來寫罷。”衛英自小跟着他,修一封家書不在話下。
衛英本以爲公子會親自動手呢,沒成想竟讓他自己寫。他進得門來,偷偷看了一眼公子,卻見公子正看着私産的帳薄發呆。
公子竟沒有在練字,而是在發呆?這可真是天下奇聞了!
公子沒有練字,自然沒有現成的墨汁。衛英大氣不敢喘,倒了清水,輕輕研磨着。幸好他們家公子用的俱是上等的硯台與墨條,極快便出了墨。
衛英斟酌半響,下筆,将給雷春的家書寫好。
待墨幹的功夫,顧聞白擡眼看他:“這封信你差人送與雷春,再取五十兩銀錢給雷姑娘。明兒去辦正事前,先到回春堂尋沈大夫去給雷春的爹看病。”
正事?什麽正事?尋沈大夫給雷春的爹看病不是正事嗎?衛英發着暈,有一瞬間的迷茫。
待墨幹了,他折好信,預備出去,腳跨在門檻上的一瞬間,忽而醒悟:明兒去買蘇家鞋襪鋪旁側的鋪子,才是公子心中的正事!
他,他,即将有主母了嗎?
衛英又憂愁,又歡喜。
導緻他将五十兩銀錢交給雷姑娘時,臉上的表情沒控制住。雷姑娘偷偷看他,接過銀錢,臉上悲痛的表情淡了幾分。
顧老師對自己,還是有情意的呀……
這廂顧宅發生的事情蘇雲落自然是不知曉,此刻她正痛苦地窩在被子裏,生不如死。
小腹,好似被閻王派來的小鬼們拉扯一般疼痛。她一時冷汗頻出,一時又熱得要死。詠雪灌的湯婆子,貼在小腹上不是太熱便是不舒坦。
她的小日子向來不準,但但凡來了,必然疼得生不如死。這些年她一直忙,也沒時間調理,每次來了疼上一疼便好。這來了靈石鎮小日子共來了兩次,上回是怎麽挺過來她都快不記得了。但必然是須得疼上兩日才能緩和過去。
她咬緊牙關,臉色青白。
詠雪快要吓死了,她幫着娘子灌了湯婆子,又喂娘子姜湯,但娘子仍舊疼得不行。上回,上回是怎麽好的了?對,娘子疼了兩日,躺在床上兩日,茶飯不思,整個人看着快不行了,辛嫂子有經驗,幫着熬紅糖姜湯,但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場。
如今夜深人靜的,辛嫂子回家去了,她方才學着辛嫂子熬了姜湯,但娘子喝了兩口便吐了,不肯再喝,隻自己用手緊緊抵着小腹。
詠雪叫蘇雲落:“娘子,娘子,要不叫阿元去請大夫罷?”
蘇雲落緩了一會,才搖頭道:“太晚了,我熬上一熬,明兒再請罷。”
上回娘子也是這麽說的,但最後也沒請。畢竟這是很私密的事情,總不好老請大夫的。詠雪也能理解。
然而這個晚上并不好過,蘇雲落讓詠雪去睡,詠雪不肯,守在她旁邊。到底是年紀小,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來。
蘇雲落緊緊抵着自己的小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隻是,她的唇色越來越發白,也并不知曉,在清晨将明未明的時候,詠雪喊了她半響,她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彼時阿元已經起來,辛嫂子也來到鋪子中預備升火做早飯。
詠雪抹着淚兒,奔到竈房:“辛嫂子,辛嫂子,娘子不好了!”
蘇家鞋襪鋪,頓時慌成一團。
靈石鎮街道上的積雪在昨日便被掃得幹幹淨淨。黃盛安對這一向抓得很緊。
天色朦胧,寒風刺骨,行人寥寥無幾。
周遭寂靜得可怕。
衛英起早,第一件事便是要到回春堂去請沈大夫到雷家給雷春爹看病。早上冷,心中又惦記着要到蘇家鞋襪鋪旁側買房,一路隻管埋頭走路,很快便到了回春堂附近。
回春堂是沈家自己的房子改造而成,前面是二層的木樓,曆經幾代經營,後頭連着三進的宅院,前面作藥堂兼藥房,後頭作曬藥碾藥用。
素日裏回春堂清晨便開門了,若是情況緊急,沈大夫也會攜了藥箱子去看診。
衛英視力好,遠遠便看到在回春堂門前站了個小夥子,正在使勁兒敲門。
看那身量,還有打扮,哎,那不是蘇家鞋襪鋪的夥計梁阿元嗎?
衛英急急上前,喚道:“阿元!”
阿元見着他,也十分意外:“衛大哥。”
回春堂的門還沒有開,但是裏頭窸窸窣窣,有人應道:“再等等!”
衛英在門口站定。
阿元遲疑了會,問他:“可是顧公子不舒坦了?”
衛英搖頭:“我是來請沈大夫到雷春家去瞧瞧他爹的。”雷春是靈石鎮出名的神童,阿元也在學堂念過書,自然是識得的。
阿元哦了一聲,心思卻轉起來。這出診的沈大夫隻有一個,衛英來請沈大夫,他也來請沈大夫,那不是撞上了?不行,先來後到,他得先将沈大夫請回蘇家鞋襪鋪去。
打定了心思,他低聲對衛英說:“我們東家受了極嚴重的風寒,昏過去了,我比你先到,沈大夫先到我們蘇家去看診,再随你到雷春家。”
什麽?他未來的當家主母昏過去了?!
衛英吓得心肝兒都顫起來了。他顧不上阿元,也顧不上雷春的爹了,掉頭就走。
“咦?”阿元莫名地看着他,衛大哥這是等不及了去别的藥堂了嗎?
正想着,門開了,沈大夫伸頭出來,精神抖擻:“誰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