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又過了三五日,開設女子學堂的事已經提上了日程。隻不過因爲天兒太冷,又總是下雪,是以黃鎮長決定,先将地方開辟出來,簡單修繕,待開了春再弄一下,才正式開學。如今嘛,便是拉資助,以及招生的事宜。
這日,蘇雲落晚起,懶懶地淨臉後,正在對着鏡子擦潤膚膏,詠雪提着銅壺進來,手上還拿着一張帖子:“娘子,方才黃鎮長家來了一個跑腿小厮,交給阿元這個帖子,說是黃太太想來拜訪您,不知您今日是否得空。”
詠雪說完,又疑惑道:“這黃太太來咱們鋪子,還得下帖子嗎?”
蘇雲落将手上的潤膚膏緩緩擦勻:“想不到靈石鎮上還有這般知禮的人。”
詠雪機靈:“黃太太是外地的,聽說是落難的官家姑娘呢,人聽說極好,還不曾聽說她仗勢欺人過。”原本她娘也想将她賣給黃太太,隻可惜黃太太用的丫鬟少,也十分固定,是以才跟了蘇雲落。”
蘇雲落跟黃鎮長打過交道,黃鎮長舉止言談豪爽中帶着對女子的尊重,她那時候便猜想,黃鎮長背後,定然有一位賢内助,且是一位能用自己的才情影響黃鎮長的娘子。
不過,黃太太今日來尋她,是爲何事?
蘇雲落寫了回帖,告知黃太太她有空。
到底是正式下帖子的女客,又是黃鎮長的太太,總不好在鋪子裏待客。于是蘇雲落吩咐詠雪,将外間打掃一下,布置一下,好迎接這位黃太太。
黃太太是午後來的。
天空仍舊飄着雪花兒,濕冷冷的鑽進人的脖窩中去。
一輛青蓬馬車在蘇家鞋襪鋪子前停下,駕車的車夫阿元認識,是叫利叔的。利叔停車,将馬凳從後頭搬來,恭敬地說:“太太,到了。”
先鑽出來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姑娘,杏眼俏鼻,下了車,也喚一聲太太。
這回出來的是一個看着二十七八左右的美婦人,頭上隻簡簡單單地簪着兩朵琥珀色的梅花,身上披着寶藍的鬥篷,鬥篷上頭綴着一圈兒白色的兔毛。
她嘴角噙笑,下得馬車,接過貼身丫鬟迎珠遞過的手爐,迎上早就站在門口的蘇雲落。其實她心中有些暗暗吃驚,此時站在門口的蘇雲落穿着秋香色的鬥篷,鬥篷上頭也綴着一圈兒白色的毛,不過,那是狐毛。蘇雲落打扮得同樣很素雅,高髻上隻插了一把木梳子,雲鬓中潔白的耳垂扣了兩粒珍珠。
這樣的蘇雲落,哪裏像一個經營小小鞋襪鋪的商戶小寡婦。柳芽兒心中掠過一陣極爲熟悉的感覺,她像是在哪裏見過蘇雲落。
這廂柳芽兒打量完蘇雲落,蘇雲落不動聲色,落落大方:“奴家請黃太太安。”
柳芽兒自然不擺架子,笑道:“蘇娘子不必多禮。”
兩個娘子便攜着手,寒暄着,穿過鋪子,進到小院中。
小院雖小,但卻收拾得雅緻幹淨。
柳芽兒的視線從屏風上收回,靠坐在柔軟芳香的榻上,手上捧着熱乎乎的花茶,贊歎道:“蘇娘子這裏,竟是讓人回想起,那些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了。”
蘇雲落笑道:“黃太太謬贊了。我不過平時無事,又不能時常出去,便在這裏花多了一些心思。”畢竟是貓冬的地兒呢,她這個人最講究舒坦,便是家徒四壁,也要弄得稻草鋪多幾層。
柳芽兒笑着,開門見山:“明年開了春,蘇娘子怕是不能在家中常待了。”
饒是蘇雲落猜測過黃太太的來意,聞言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黃太太,這是何意?”
柳芽兒也不藏着掖着:“蘇娘子早些時候不是提出要資辦女子學堂,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便是蘇娘子您了。顧老師十分贊賞您的才識,特地與我家夫君提出,想邀請您在女子學堂中擔任其中一位女老師。”
蘇雲落甜美的笑意凝固在臉上,一如辛嫂子放在竈房窗台外頭被雪花凍得僵硬的豆腐塊。
羊肉銅火鍋,熬煮極久後,湯汁越香,将内裏被凍得有如蜂巢的豆腐加入湯汁中,凍豆腐吸飽湯汁,一口咬下去,鮮香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濺,又重新激蕩起另一番别樣的味道。
辛嫂子将凍豆腐切完,裝碟。蘇家的碟子也很好看,是黑底的,一枝婀娜的海棠花蜿蜒着。
衛英吞了吞口水。
他将視線移開,落在自家公子身上。
顧聞白一手拿菜刀,一手按着羊肉,眉頭微微皺着,手上一用力,一片略略有些厚的羊肉從刀下翻出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
萬萬沒想到,這做菜的學問,竟然比他當初習字時并不輕松多少。
辛嫂子在一旁鼓勵:“顧老師您切得已經極好了。”
他勉強一笑,手上又要用力,卻聞一陣熟悉的香風襲來,須臾聽得腳步聲輕輕,詠雪将簾子撩起,蘇雲落走進來。
自從上回蘇雲落在竈房中爲難過一次顧聞白後,她便再也沒有來過竈房。不過也理所應當,蘇雲落到底是蘇家鞋襪鋪的東家,又是個娘子,自然不好總出現在竈房中。是以顧聞白也有好些日子沒見過蘇雲落了。
蘇雲落徑直走到顧聞白跟前,詠雪急急搬來玫瑰椅,擦了好幾下,蘇雲落才施施然坐下。她手上仍舊攏着暖手爐,熊熊燃燒的竈火映着她潔白的面容,多了幾分生動。
“顧老師這一招用得好呀。”蘇雲落清冷的聲音落在霧氣騰騰的竈房中,有一股奇怪的蠱惑感。
今兒黃太太來尋蘇雲落的事,顧聞白早就知道了。他本以爲今兒一踏進蘇家鞋襪鋪,便被阿元用掃把打出去呢,沒成想他都切了好半響羊肉了,蘇雲落才姗姗來遲。
顧聞白也不裝傻:“蘇娘子過獎了。”
他嘴上話是這麽說,手上卻不聽使喚,再次刀起刀下,切下一片更厚的來。
蘇雲落啧了一聲:“顧老師的竈房雜活,做得有些不大好啊。”
顧聞白誠懇地說:“道路漫長而求知不止兮。”
蘇雲落聞言,似是十分苦惱:“既如此,那顧老師不如,明兒早上去幫我殺一頭羊罷。”
衛英倒吸一口寒氣。殺羊!蘇娘子竟然叫尊貴的公子去殺羊!
顧聞白嘴角微微揚起,不慌不忙,刀起刀落,切下一片薄薄的羊肉來:“得蘇娘子看重,顧某不勝感激。顧某便隻當是蘇娘子即将出任女子學堂老師前的賀禮了。”
蘇雲落首次,有了将手上的暖爐砸向面前的人的沖動。
隻是多年的經曆牢牢地抑制住她,她隻淡淡一笑:“顧老師果然能屈能伸。”
顧聞白終于擡頭,将視線從羊肉上轉移,看向面前的女人:“蘇娘子也不遑多讓。”
詠雪與衛英大氣不敢喘,仿佛看到兩人之間刀光劍影,你死我活。
眼看蘇娘子終于又高昂着頭離去,衛英松了一口氣:“公子,您明兒果真要去殺羊?”
在一旁的辛嫂子糊裏糊塗:“娘子爲何叫顧老師去殺羊,我們鎮上殺羊的地兒還挺遠,在十五裏外的何家莊呢。這天寒地凍的……”娘子不是爲難人嗎?明兒學堂不是還要授課嗎?顧老師能趕得及回來?
顧聞白垂眼,沒有應辛嫂子。
不過才十五裏,算什麽。
熱氣騰騰的銅火鍋翻滾着,将香氣源源不斷地送出來。
蘇雲落将薄薄的羊肉撈起來,放在油碟子中,細細地滾了蘸料,才送進口中。便是她體再寒,額頭上也細細地沁了薄汗。
詠雪擰來熱帕子,她接過來将汗擦了,吩咐詠雪:“下凍豆腐。”
詠雪将凍豆腐下在鍋中。
蘇雲落将筷子放下,等着凍豆腐。
詠雪忐忑着坐下。方才娘子從竈房回來時,可是氣得臉兒都紅了。她如今越來是越來搞不明白了,明明顧老師與娘子都是極好的人,爲何次次都針鋒相對,非要分個高下才行?不過,今兒黃太太的來訪,以及顧老師的态度,是表明女子學堂有戲了吧。那明年開春,她便可以與伯年哥一起,坐在學堂裏上學了?
蘇雲落閑閑地看着凍豆腐在湯中翻滾,但也沒有錯過詠雪臉上的表情。詠雪到底年紀小,表情都擺在臉上。瞧那表情又歡喜又憂愁的,想是期盼着與張伯年一起到學堂裏讀書罷。
到底還是年少,便是一腳踩在深淵邊上,亦期盼着美好的明天。
也罷,橫豎她是老樹枯死之人,便送這對小情人一程。但在靈石鎮她能護得了詠雪,以後若是到了京城那等亂花迷人眼的地兒,詠雪便自求多福罷。
凍豆腐好了。
一口咬下來,不小心,便讓汁水流洩出來。
非常好吃。
衛英覺得,自從來蘇家吃晚飯之後,自己的腰身好像胖了一些。
他偷偷看一眼公子,公子絲毫沒有受明兒要早起殺羊的影響。
辛嫂子說了,何家莊每日殺羊極早,醜時前便開始殺羊了。
顧聞白似是看不到衛英臉上的擔憂,照樣優雅地放下筷箸,掏出帕子抹淨嘴角,疊好,放進懷中,開始收拾桌子。
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了。
其實,辛嫂子做的菜式越繁雜,衛英每晚回去,頭皮便越緊。每晚回去,公子都會将作法寫下來,而後第二日叫他在自家竈房中再炒制一遍。隻是,每回做出來的菜,與辛嫂子的相比,雲與泥的區别。
在蘇家吃飯的時候有多幸福,回去便有多絕望。
今晚吃的是羊肉銅火鍋,明兒公子又去殺羊,按照公子的做法,定是買上幾隻羊,讓他慢慢地切。
衛英想哭。
明明是公子與蘇娘子不和,爲何不幸的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