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咳咳。”良譽才踏過門口,熟悉的咳嗽聲就傳出來。
是他爹在咳嗽。
他斂着眼皮,不聲不響進了自己的房間。
家徒四壁。
屋中冷冰冰的,即使是冬天了,床上鋪的仍舊是破舊的席子。他在床邊坐下,盯着自己腳上新刮刮的靴子。靴子好看又暖和,是他這幾年來,唯一添置的東西。
“譽兒?你回來了?”他娘聽到動靜,趕忙走過來。
“嗯。”他淡淡地應着。
“哎,缸裏的面粉又快沒有了,兒啊,你明兒回來可要記得買呀。”他娘絮絮叨叨地吩咐他。
又快沒有了?他不是前幾天才買了一袋嗎?轉念一想,定是那兩個妹妹又回來了拿了。他的心中閃過一陣厭惡。爲了這兩個妹妹,他已經将自己的未來都賠上了。旁人不知,都以爲他是自願的,卻不曉得他是被父母逼的。
他無力地倚在床上,感覺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他今年已經二十有六了,但連一個議親的都沒有。别人聽說了他家的事,避之不及,哪裏還會将女兒嫁到他這個火坑裏來。
天漸漸黑了。
從隔壁的竈房中傳出熟悉的飯味。淡淡的,毫無食欲。
但終究還是要填飽肚子。
他拖着無力的步伐走向竈房。竈房多年不曾修繕,胡亂堆放着他娘從外頭撿回來的瓶瓶罐罐,到處亂糟糟的。
一張矮小的漆黑飯桌上,擺着三碗湯面,他娘秦氏正扶他爹良春坐下來。
良春坐下,又是一陣猛咳,在昏黃的火光中,唾沫橫飛。
良譽面無表情地執起筷箸,先吃起來。湯面隻有幾點油腥子,外加一點點的鹽,淡而無味,着實難吃。其實,按照他做老師的待遇,若不被兩個妹妹搜刮,每隔個兩三天吃一頓肉是可以的。吃上一頓肉是什麽時候了?他努力地想了想,不記得了。
他娘秦氏才四十出頭,頭發卻早已花白,滿臉皺紋。她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吃了面,自己才慢慢地吃起來。
其實,方才她早就發現了,兒子今日,穿了一雙看起來極貴的鞋子回來。
良春吃完面,秦氏又扶着他回去,良譽正要起身,秦氏趕緊道:“兒啊,你等一下,我有話與你說。”
能說什麽話,不就是要幫扶兩個妹妹。良譽聞言,也懶得動彈,隻垂着頭等她。
秦氏很快回來,滿臉笑容,朝桌子底下掃了一眼:“兒啊,你這鞋子,是蘇家鞋襪鋪的蘇娘子送給你的?”
良譽猛然擡頭,驚訝地看着他娘。
然而看在他娘眼中,卻是另一種解讀,她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寬慰道:“我便知道,我兒命好。娘覺得吧,這蘇娘子雖然是個寡婦,但自立自強,将蘇家鞋襪鋪打理得熱火朝天。如今她既然對你有意,那娘便叫媒人上門去提親,再尋個日子,将她擡進門,作個貴妾。”
貴妾?
良譽張了張嘴,想起今日在雪中看到蘇娘子那雍容的氣質,再看看自家被煙火熏得漆黑的竈房,竟是不知說什麽好。隻是,他的鞋子是自己買的,娘怎麽誤以爲是蘇娘子送的呢?
見良譽不作聲,秦氏更是笃定了:“我瞧那蘇娘子的鞋襪鋪不錯,以後她進了門,便叫你大妹二妹将鋪子接手,這樣咱們家也有個營生了。”
她繼續歡喜地盤算:“既有了這營生,那你便好議親了。娘可聽說了,隔壁雲石鎮李家的大姑娘知書達禮,相貌端正,最是适合做妻子。”
她歡天喜地,兀自盤算着。
良譽拂袖起來:“娘,你在胡說些什麽?這……”他本想說鞋子是自己買的,轉頭一想,要是他說了,他娘定要生氣,說自己不将這個家放在心上。說不定還要向他追問買鞋的錢。
幹脆,他将沒說出的話吞了下去,隻是轉身走了。
後頭的秦氏還在喋喋不休:“雖說貴妾先進門不符合規矩,但咱們要變通……”
良譽将門關上,躺在床上,心煩地閉上雙眼。
誰知腦裏出現的卻是蘇娘子那張光潔無瑕的臉,以及她走路的時候,婀娜的身姿。若是蘇娘子真的成爲他的貴妾……
良譽突然口幹舌燥起來。
他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呢。
飄了兩日兩夜的細雪終于在清晨的時候停了。
天兒越發的冷。
蘇雲落無奈地挪一下捂了一晚,但仍舊冷冰冰的雙腳,歎了一口氣,從被窩裏出來。
她醒得早,天還沉沉的黑。外間留了一盞燈,昏昏地投射着,更顯得清冷。外頭像是從稍微遙遠些的地方,傳來雞啼的聲音,間或還有犬吠的聲音。
一切都顯得空曠而寂靜。
她趿着鞋子,将窗簾拉開,冷冽的空氣一下子湧進來,讓人瑟瑟的冷。
神智完全清醒了。
小天井裏傳來辛嫂子打水的聲音。
緊接着是詠雪打着哈欠與辛嫂子說話:“早安,辛嫂子。”
辛嫂子絮絮叨叨:“這雪總算停了,再下下去,這物價可要飛漲了。”
詠雪像是打了一個寒顫,道:“我可記得,去年才下了幾場雪,但都極冷。”窮人家的孩子,對冷的感受是最深的。缺衣少食,屋不蔽風,寒冷浸透到記憶的骨子裏。
辛嫂子贊同道:“今年瞧着亦是冷的。去年劉家的阿大,可是在臘八那天将手指凍掉了呢。”
這可太吓人了,明明才初冬,這天兒就冷得不得了。蘇雲落有些猶豫,之前是真的沒考慮到靈石鎮這麽冷,要不,讓李遙再尋一個地方?
棉帕子浸泡在熱熱的水中後,擰幹,覆在臉上,舒舒服服。
銀絲炭燃得正烈,今兒照舊吃的雞湯小馄饨,吃完渾身都開始暖和起來。
詠雪灌好湯婆子,放在褥子裏,貼着腳,更是舒舒服服的暖。
蘇雲落讓詠雪搬來小火爐,放上陶罐,開始煮花茶。
外頭陰寒陰寒的,但屋中暖暖和和,蘇雲落很是滿意,總算抵消了一些對寒冷的恐懼。想着說要教詠雪讀書寫字,便尋了一本《千字文》,讓詠雪念着。詠雪倒也争氣,一開始雖然磕磕絆絆,但才念了半個時辰,便能将第一頁的字都背下來了。
蘇雲落與詠雪道:“若是按照這個速度,半個月後便可以習字了。”
詠雪歡天喜地:“娘子,想不到我也能念書。”
蘇雲落笑道:“如何不能,别人能的,你也能。”
詠雪不好意思道:“往常總覺着讀書的人可厲害了,自己卻大字不識一個,是以在他們面前,總覺得不安。”
應是在張伯年面前覺得不安罷。蘇雲落心想,但到底沒揭穿。那顧聞白将張伯年誇到天上去,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個假模假式的。哎,男人總是靠不住的。
蘇雲落教着詠雪,覺得很有成就感。總算彌補了一點她對靈石鎮氣候的缺憾。她呷了一口花茶,舒舒服服地窩在暖榻上,覺得歲月還算靜好。
偏偏有人不讓她安生。
辛嫂子又在外面喊:“娘子,可不得了,良老師的娘親秦氏,尋了媒婆來向您提親呢!”
饒是蘇雲落是經過大風大雨的人,也差些将口中的花茶給一口噴出來。
良老師是誰?她差些沒想起來。
還是詠雪倒吸一口氣:“娘子,那良老師的娘親秦氏,可厲害着呢。”
依她看,靈石鎮的娘親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蘇雲落心裏想,面上不顯:“來,幫我梳妝。”不過,這良老師才見了她一面,因何向她提親呢?
秦氏和她的兩個女兒,良美和良景,以及媒婆柳氏,正坐在鋪子中呷着熱茶。
秦氏、良美以及良景,嘴中喝着茶,三雙眼睛也不空着,毫無忌憚地打量着鋪子。
阿元忍着将她們打出去的沖動,隻擰了一塊抹布抹鞋子。雖然沒有灰塵,但仍舊抹得仔仔細細。這個秦氏,是靈石鎮出名的難纏的婆子。而她的兩個女兒,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這個秦氏,竟然要向東家提親!
秦氏、良美與良景三人竊竊私語:“這個鋪子雖然不大,但是看着裏頭的貨還可以。”
良美已經在幻想了:“将來我做收帳的,妹妹便做賣貨的好了。”
良景不服:“憑什麽,應該我做收帳的,姐姐賣貨。姐姐長得美,自是做賣貨的。”
秦氏有力地一喝:“爲娘做收帳的。”她年紀都一大把了,還沒有痛快地數過錢呢。三母女争論不休,聲音大了些,秋婆婆和盈婆婆在作間裏各翻兩個大白眼。
将來誰收帳定下來了,熱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媒婆柳氏總算盡了職責,問阿元:“你們東家,怎麽還不出來?”
我們東家豈是你想見就能見?阿元提了一口氣,正要反駁,但聽從門簾處傳來一聲清清冷冷的笑:“我方才睡着回籠覺呢,不知幾位貴客駕到,匆匆忙忙起來梳洗,倒是怠慢了。”
隻見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丫鬟将門簾體貼地撩起,門簾上珠子晃動,映着小丫鬟手上明晃晃的銀镯子。
秦氏母女三人,幾雙眼睛死死盯着門簾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