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與人談條件,若是想要達成自己的标準,那便要不慌不忙,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線。
蘇雲落懶懶地将手搭在詠雪的手上,朝顧聞白緩緩一笑:“既然顧老師不能辦到,那張伯年的資助,便不用談了。”
她杏眼流光,轉過去的時候輕輕一眺,洩露些許俏皮。
顧聞白沉了臉:“張伯年聰慧異常,日後定成氣候。蘇娘子确定不做這個穩賺的買賣?”
蘇雲落仍舊嘴角噙笑:“顧老師說笑了,我這後半輩子,本隻想着守着蘇家鞋襪鋪,平平靜靜度過。若不是顧老師平白往我這死水裏扔一塊驚天大石頭,又怎麽會濺起如此大的水花。”
言下之意,她本無意,不過是他惹的禍。
事實本如此。明明她過得好好的,平白被拿來做擋箭牌,當她是個死的嗎?
蘇雲落正要走,忽而想起什麽:“對了,昨日顧老師送來的銀絲炭,我很是喜歡。不過禮尚往來,我決定送還顧老師雙倍的銀絲炭。”
話落,轉身,身姿搖曳地下了台階,待詠雪打了傘,緩緩走進雪中。
琥珀色狐做的裘衣,漸漸在雪地裏遠去,像一朵盛開的海棠花。
顧聞白恍惚地想着,她的裘衣可真多。若是放在京城,這種狐的裘衣,價值不菲。他垂下眼去,這麽有錢的主,不剝削一點出來,對不起他的良心。
其實,辦女子學堂,也未必不可。隻是她的态度咄咄逼人,他很不喜歡。方才他有一種錯覺,想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櫻唇……自從他見她第一面,她便次次都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恨不得在他身上撕上幾個口子。
他轉過頭來,隻見一屋子亮晶晶的雙眼,甚至還有人涎着口水:“顧老師,其實,我朝開明,若是開女學堂,也并無不可。”
“對,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若能與自家娘子對詩對賦,也不失一種情趣。”
“……若是我姐姐妹妹能來上學,定是十分高興。”
七嘴八舌,嗡嗡嗡,有如蜂窩。
顧聞白淡淡地掃一眼:“你們如此想對詩對賦,甚好。現在便與我對,對得出來的,今日便能早些歸家;對不出來,整個學堂的雪,便是你們的了。”
頓時哀嚎聲四起。
雪道上。
詠雪忍不住,問:“娘子,您果真要開女子學堂?”
“自是真的。”
在詠雪心中,讀書一向是男子們的事,女子讀書,似是顧老師說的,天方夜譚。便是連黃家的姑娘們,那麽意氣風發,也都沒有讀書呢。
蘇雲落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在更繁華的地方,女子讀書,是比較普遍的事情。”
詠雪羨慕道:“那娘子定是讀了很多很多的書。”她整日幫娘子打掃書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兒,覺得十分的神奇。
蘇雲落搖搖頭:“其實我所讀的,不過是滄海一粟。”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其實是祖母對她的殷切期盼。祖母是個奇女子,但她辜負了祖母,将自己的七年,禁锢在趙家那間大宅中。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從傘下望去,隻見屋頂白雪皚皚,晶瑩剔透,煞是好看。
到底是老了啊,心境不一樣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一個外鄉來的寡婦小娘子要辦女子學堂這件事,随着飄飄雪花,傳進了靈石鎮各家各戶中。自是有人歡天喜地,有人跳腳罵天,有人忐忑不安。
鎮長黃盛安家的門檻,差些沒被踏爛。
靈石鎮鎮長黃盛安,今年三十有六,原是鎮上富戶黃家的破落旁支。他讀過好幾年書,在外頭跑了幾年船,摟了一些錢,認識了外頭一些有權勢的人,回來折騰幾年,成功将自家的族兄踢下,成爲新一任鎮長。
顧聞白與蘇雲落落戶靈石鎮,俱是他經手。
顧聞白來之後不久,折騰學堂,大夥認了。畢竟顧聞白能讓貧寒子弟讀上書,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後來歲月流逝,也的确證明顧老師學富五車,才華出衆,不過短短四年,靈石鎮就得了童生與秀才。如今大夥對顧老師,是十分崇拜的。
但這蘇家鞋襪鋪的小娘子,好好地賣着鞋襪,忽地說要辦女子學堂,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嗎?她,她,還是一個寡婦呢!一個克夫的婦人,竟然想要攪亂靈石鎮,簡直是吃了颠藥。
黃盛安呷一口熱茶,臉上仍舊笑眯眯的。
這已經是第十撥罵客了,方才主管泡茶的仆婦說,家裏珍藏的茶快沒了。
庸俗!對這種來客用得着泡這麽好的茶嗎?一個個鼠目寸光,講的淨是一些坐井觀天的蛙言蛙語。
他又呷了一口熱茶,四兩撥千斤地将來客送了出去。
一眨眼,已經是夜色沉霭了。
黃盛安一揮手:“關門謝客!”而後他攏着袖子,進了内院。
他的太太柳芽兒正吩咐丫鬟擺桌。柳芽兒今年三十有二,是黃盛安在外頭跑船時認識的落難官家姑娘。她長得嬌弱似蒲柳,是别人常唾罵的那種狐媚子長相,卻十分精通琴棋書畫,若不是自家落難,也輪不到黃盛安撿了個大便宜。
柳芽兒跟了黃盛安,一心打理後院,成爲黃盛安的賢内助,又用自己的智慧,幫黃盛安奪得鎮長之位,此後便安心教導自家的一雙兒女。如今兒子黃佑厲五歲,正是啓蒙的年紀,已經送到學堂裏去了。而大女兒黃佑晴十歲,因鎮上沒有女子學堂,俱是柳芽兒在家中啓蒙,教導讀書寫字。雖然才十歲的年紀,卻十分知禮,比起族裏同年紀的姑娘,要強上許多倍。當然了,這隻是黃盛安自己内心的想法。黃盛安自己在外頭打滾那麽些年,又得了太太的幫助,在他自己心中,女子讀書,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
燈下,一雙兒女乖巧地起身,給黃盛安問安。黃盛安滿意地點點頭,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講起這件事。
柳芽兒道:“上回蘇娘子來時,便聽你誇過她,沒想到蘇娘子竟是這般胸懷天下之人。”
黃盛安道:“女子學堂若是能辦成,我們家晴兒,便不用偷偷在家讀書了。”
自家女兒讀書,還要藏着掖着,是黃盛安比較不快的一件事。尤其是上回黃盛秋的女兒議親,男方還确認了好幾遍,女方是不是不識字,若是識字,便要去看第二家。識字怎麽了?起碼被你賣的時候不幫着數錢啊!
黃佑晴也十分歡喜,在家讀書雖好,但總有一些想法想與人交流。母親雖然也能爲她解惑,但她向往更多的,是同齡人間的交流。每每她聽到弟弟佑厲說起與同學之間的趣事時,都十分羨慕。
柳芽兒道:“這件事,不如尋顧老師商量商量。”
黃盛安大笑:“顧聞白那小子,竟然一口回絕了蘇娘子。”
柳芽兒吃驚:“顧老師竟是這般迂腐之人。”
迂腐的顧聞白顧老師下了學之後,和衛英回到家中。
照例要吃晚飯。
因屋中無人打理,是以屋内冷冰冰的。顧聞白的長腿跨過門檻,忽而轉頭對衛英道:“你會做羊肉銅火鍋嗎?”
衛英本能地搖搖頭:“屬下不會。”
顧聞白便歎一口氣:“無能。”說完長袍一撩,進了黑洞洞的屋子。
無辜躺槍的衛英:“……”他不會下廚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怎地今兒公子才發出如此的感慨?
他歎了一口氣,摸向竈房。
竈房内冷鍋冷竈,比他的心還要冷。
升了爐子,竈房裏才有一點人間的煙火味。
還是照舊下面吃罷。衛英揭開蓋子,正要舀面粉,又聽得門外有輕輕的擊打聲。是雷姑娘來了!他歡喜地開門,将雷姑娘迎進來,迫不及待地問她:“雷姑娘,你可懂得做羊肉銅火鍋?”
雷姑娘一身風雪,一臉茫然:“什麽是銅火鍋?”
“唉,估摸着你也不懂。”衛英悄聲說,“公子今晚想吃羊肉銅火鍋呢,可是,在這靈石鎮上,隻有蘇家鞋襪鋪的蘇娘子才懂得如何做。但公子與蘇娘子又不對盤,我們也不可能到蘇娘子家蹭吃……”
雷姑娘咬咬唇,這幾日靈石鎮上淨是這新來的外鄉小寡婦的風言風語,想不到在顧老師的家中,仍舊避不過。
她慢慢道:“衛大哥,我新學了一道菜肴,要不,今晚先做給顧老師吃罷。”
如此也好。
衛英照舊燒火,雷姑娘翻了翻竈房裏的食材,勉強湊成一道羹,一道蒸菜,主食照舊是蒸面。
衛英的肚子早就餓了,雖然不是羊肉銅火鍋,但是也是熱乎乎的吃食,且還是比他做的強得多的吃食。他咽了一下口水,正欲從小杌子上起來,忽而看到火光中,雷姑娘仍舊穿着一雙薄底鞋。方才他沒注意,如今才發現,鞋面上仍舊濡濕一片。她走這麽遠的路來,應是凍壞了吧。
衛英不由得十分愧疚,悄悄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厚底靴子。
要不,明兒到蘇家鞋襪鋪去,給雷姑娘買一雙厚底的靴子罷。畢竟,雷姑娘幫了他那麽多次,他總得備點謝禮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