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佑安寺的無相大師,本來是趙棟的忘年交。但漸漸這些年,他見到趙太太的次數,比趙棟還要多。
趙太太知書達禮,相貌端莊秀麗,講話和聲細語,出手大方,是佑安寺最喜歡的香客。
此時,她正虔誠地跪在佛前,雙目閉着,雙手交合,氣質沉靜,在袅袅煙霧中,面龐宛如仙子。
須臾後,她睜開雙眼,緩緩起身,舉手投足間,無一不彰顯良好的教養。
無相請她坐下,她颔首,端起茶盞,手指纖細,有些青白。
今日的天氣照舊寒冷,蘇雲落将熱茶喝下,才覺着自己的小肚子舒服一些。
對面的無相大師執筆,在一張紙寫下趙棟十四子的名。
趙如永。
蘇雲落笑道:“勞煩無相大師了。”說完一颔首,管家李遙将厚重謝禮奉上。
無相大師自是笑納。
臨走前,蘇雲落又添了一百兩的香油錢。
外頭呵氣成霧,蘇雲落穿上披風,正要走出去,無相大師忽而道:“太太心念太重,還須放下執念。”
她站在門口,一絲寒風趁機刮進來,将披風的下擺卷起。
她眉眼如畫,嫣然一笑:“有勞大師提點。”說罷緩緩而去。
馬車走了半響,蘇雲落忽而掀開厚重簾子,與李遙道:“時辰還早,先不歸家。前段日子,作坊的馬杏不是說新出了花樣,我們去看看罷。”
李遙應下,馬車轉頭往趙家作坊駛去。
簾子放下,馬車裏,蘇雲落抱着暖手爐,美麗的臉龐困在靠枕上,臉色看上去不算好。蝶來終歸是不忍心:“太太,今日天氣寒冷,要不,先家去……”
蘇雲落不動彈:“過了這幾日倒春寒,暖風便至,春衫便可以準備起來了。”
蝶來不再出聲。太太一向要做到萬事俱備,事事如别人的意,而後,委屈自己。她替太太不值。大爺有那麽多的庶子庶女,都是他親生的,但太太一個親生的都沒有,還要幫着教養。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以後庶子們都是白眼狼,太太的下場可不好過。
蝶舞捏了一下蝶來的手。
太太昨晚雖然歇得早,但是那麽多賬本沒有看,今晚定是要看到很晚的。太太不想歸家,盡然家中一向規規矩矩,姨娘們不敢造次,但作爲一個女人,日日幫着夫君管着那些莺莺燕燕,心中定是厭煩的。雖然這麽多年,她還沒有看到太太臉上露出過什麽不虞來。但太太終究不是木頭人……
蘇雲落閉着眼睛,聽着兩個丫鬟的動靜,心中雖然知曉她們在想什麽,面上卻什麽都不顯。
她也隻有在這兩個丫鬟面前,露出一點疲倦來。
畢竟這些年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也算是報恩了罷。
梧桐苑内。
九姨娘頭上戴着抹額,歪坐在榻上,身上蓋着絨毛被,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奶娘懷中的兒子。不過才一天的功夫,皺巴巴的小子便舒展開了,顯出好看的面容來。
荷香從外頭進來,笑嘻嘻道:“九姨娘,姨娘們來看你了。”
九姨娘忙坐正身子,看向外頭。
果然人未至,香風先襲。
一串兒的姨娘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從簾子後鑽進來。她們紛紛笑嘻嘻地将手上的、脖子上戴的首飾剝下來,一個勁地塞進十四哥兒的襁褓中。奶娘雖然穩重,但差點也被這個陣仗吓着了。
九姨娘忙叫道:“姐姐妹妹們莫吓壞了十四哥兒。”
姨娘們卻又紛紛轉到她這邊來,一個說:“九妹到底年輕,不過一天,這臉色便恢複過來了。”
一個道:“也得好好保養。九妹可想吃什麽,姐姐給你做去。”
九姨娘笑道:“太太早已吩咐妥當,我想吃什麽,卻是不能亂吃的。”
姨娘們一聽到太太這個詞兒,連忙齊聲道:“自然是要聽太太的,可不能亂吃。”
一陣忙亂後,姨娘們又紛紛離去,隻留下素日裏與九姨娘分外交好的六姨娘,仍舊留在房中,打發了奶娘與荷香,與九姨娘竊竊私語。
六姨娘道:“太太給了多少賞銀?”
九姨娘伸出兩個指頭。
六姨娘搖頭:“我聽說去年大爺賺了不少錢,怎麽太太還是給和去年一樣的?這二十兩,可真不經花,不過打點一下下人,便沒有了。”
九姨娘絞着手:“六姐姐可不敢這樣說,這二十兩,妹妹覺得挺多的了。”
六姨娘輕輕一笑,終究九姨娘是去年才進門的,還不清楚這趙家家大業大,這區區二十兩,不過是趙家的九牛一毛。便是大爺随便在外頭喝盞茶,都不止這個數。
隔牆有耳,六姨娘和九姨娘的談話,很快傳到蘇雲落的耳中。
蘇雲落看了半天的新花樣,又細細詢問作坊的運轉情況,回到趙家用了午點,便開始看帳薄,天兒還沒有黑,話兒便傳到了她的耳中。
傳話的人剛走,蘇雲落将帳薄合上,太陽穴突突的跳,她用青白的手指按着,半響才吐了一口濁氣。
蝶來端着熱茶進來,吓了一跳:“太太!”
蝶舞在一側朝她搖搖頭。
好半響,蘇雲落才說:“不早了,傳膳罷。”
蘇雲落一向講究養生,晚膳通常是一小碗時蔬,幾隻馄饨,以及一盅燕窩。她已經吃得極少,今晚更是吃了幾口,便将筷子擱下:“你們分了罷。”
蝶舞十分擔憂:“太太……”
蘇雲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蝶舞忽而鼓起勇氣:“太太,您如此節儉,好生供養着她們,可姨娘們卻并不領情,您實在是太委屈了。”
“蝶舞!”蘇雲落輕輕呵斥她,“休要胡言亂語。”
蝶舞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在一旁的蝶來也緊緊咬着嘴唇。大爺不在家,太太不光要打理趙家的内宅,還要處理趙家外頭的生意,每日殚精竭慮,睡得極少,自己的衣食住行也十分節儉,卻偏偏得不到那些整日裏不事生産的狐媚子們的理解,太太不值!
終歸是兩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頭,蘇雲落歎了一口氣:“大爺既然将家業毫無顧慮地交給我,我定是要讓他無後顧之憂的。”
大爺,又是大爺,若是大爺對太太好便不說了,可偏偏……饒是蝶舞和蝶來自小是趙家買來的,但跟在太太身邊久了,一顆心早就漸漸偏向太太。若按蝶來和蝶舞的标準,大爺早就歸在無情無義的一類人中了。明明,明明,太太長得美麗端莊,又溫柔賢淑,更是管家的好手,大爺爲什麽還要沒完沒了地往家裏領姨娘呢?
到底還是心疼太太,兩個丫鬟将剩菜分了,收拾好碗筷後,一個幫着研墨,一個幫着念帳薄。眼看一大沓帳薄漸漸變少,可以松一口氣了,忽而外頭響起守在二門外彩霞的聲音:“太太,七姨娘身邊的梅香來了,說是有事要向太太禀告。”
得了允許,梅香披着一身寒霜進來,神情焦急,聲音也帶着顫:“太太,琅姐兒不好了,方才又喘又吐的,七姨娘隻得打發了奴婢前來,求太太延請王大夫。”
琅姐兒在姑娘中行三,今年五歲了,長得肖似趙棟,是趙棟最喜歡的女兒之一。七姨娘素日裏也精心養着,身子極爲康健。如今忽而病倒,卻是吓人。
蘇雲落收起帳薄,起身,示意蝶舞将她的披風拿來,一邊道:“蝶來,吩咐李遙,速速将王大夫請來。”一邊走了出去,看着是要到七姨娘所在的春綠苑去。
太太坐鎮春綠苑,梅香的一顆心便落了一半。
春綠苑離得不遠,但月黑風高,盡管趙家燈火通明,蘇雲落扶着蝶舞,仍舊花了一刻的功夫才走到春綠苑。
進得房中,卻聽七姨娘在嗚咽,還伴着孩童嘔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