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這句問話的聲音很低,低得連分别守在營帳前後門旁的王伯當和王玄策都無法聽到,但是聽到了楊積善的耳中,卻是完全和晴天霹靂沒什麽兩樣,驚得楊積善騰的站起,幾乎就想怒吼出聲。好在李密早料到楊積善會有這反應,搶先一把将楊積善按住,一邊示意楊積善噤聲,提防隔牆有耳,一邊低聲說道:“你自己仔細想想,除了這,我們還能有什麽出路?”
按照李密的要求仔細盤算了一會後,已經經過多年磨難鍛煉的公子哥楊積善也很快發現,自己和李密除了去投奔殺兄仇人陳喪良之外,确實已經沒有其他的出路了,繼續留在窦建德軍中是等死,回酸棗是找死,向東南跑倒是有點希望,但窦建德肯定會派出大量騎兵追殺,稍有不慎,同樣是死路一條。而且荥陽郡在此前就已經投降了王世充,現在王世充的部下爲了讨好窦建德,也肯定會不惜代價的幫着窦建德軍前堵後追,死的可能性很非常之大。
陳喪良常年以來辛苦樹立的以怨報德光輝形象早就騙過了全天下人,所以楊積善也并不擔心投降陳喪良後的安全問題,唯一攔在楊積善面前的,也就是陳喪良與他的殺兄之仇了,然而再想到連與陳喪良有着殺父之仇的李建成都能放下臉來向陳喪良投降,身份地位遠不及李建成的楊積善也再沒有了什麽心裏負擔。再所以,用力咬了咬牙後,楊積善還是向李密點了點頭。
李密也早就料到楊積善會有這個答案,笑笑過後,李密這才又附到楊積善耳邊,把自己剛才已經想好的逃亡計劃在楊積善耳邊低聲說了,再詢問楊積善是否聽清,楊積善毫不猶豫的點頭,然後李密又突然提高了一些聲音,說道:“那就這麽定了,明天晚上動身,出營後馬上直奔周山,然後直接去陽城。”
聽到這話,楊積善難免又是一楞,然而再看到李密對自己殺雞抹脖一樣的對自己使眼色後,已經和李密搭檔多年的楊積善立即醒悟過來,會意說道:“明白,去陽城。”
一直在努力偷聽李密和楊積善交談的王玄策也隻是聽清楚了這句話,聽到出營、周山和陽城幾個詞,王玄策明白李密這是準備撒腿逃命的同時,心裏也不由一陣暗喜,暗道:“李密終于是要跑了,有了真憑實據後,窦建德匹夫肯定也不會再手下留情了。到時候,我該如何争取親手取下他的首級,爲張大帥報仇呢?”
是夜三更,王玄策仰做出帳方便,悄悄離開寝帳,摸到了受命保護李密的禦林軍隊正帳中,把自己聽到的悄悄告訴給了禦林軍隊正,接着趕緊回到自己的寝帳繼續休息。然而自以爲做得天衣無縫的王玄策并沒有發現的是,他的出帳和回帳,實際上都被李密在帳簾後悄悄看到。
看到這點,李密心中冷哼出聲,暗道:“果然是你,不過也好,替我把消息送給窦建德,我再行事時,窦建德就不容易生出疑心了。”
一夜時間很快過去,次日清晨,還有一些後軍和辎重沒有過河的窦建德大軍繼續渡河,隋軍仍然按兵不動任由窦軍全面渡河,兩軍暫時保持相安無事。在沒有戰事的情況下,土包子暴發戶窦建德按例召開朝會擺皇帝威風,在朝會上讨論了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題後,暫且過足了皇帝瘾的窦建德剛要宣布散朝,李密出列奏道:“陛下,我大夏王師兵臨虎牢關城下,陳賊龜縮關中不敢出城,顯然是在畏懼我大夏王師。既然如此,陛下何不遣軍一支到虎牢關城下炫耀我大夏軍威,又宣讀陛下的招降聖旨,勸說關中賊軍開城投降,更加打擊陳賊軍心,鼓舞我王師士氣?”
被李密料中,越來越愛顯擺的窦建德聽了這話不但立即動心,還稍一盤算就說道:“愛卿此議甚善,但也用不着另派軍隊,朕親率大軍去虎牢關城下彰顯軍威,也順便親自勘探一下虎牢關地形,以便日後攻城。”
“果然是土包子,有點本錢就恨不得顯擺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密心中暗笑,臉上卻假惺惺的問道:“陛下要親臨虎牢關城下?這是否太過危險了?以臣下之見,陛下最好還是不要親身犯險,派幾名文武官員去就行了。”
“用不着。”窦建德大手一揮,說道:“朕還用得着怕他陳應良奸賊了?他要是敢出來,朕也正好看看那竊國奸賊到底生得什麽模樣!你們都去,都和朕一起去看看那陳賊模樣。”
窦軍文武應諾領旨,李密趕緊跟着唱諾的同時,也悄悄的松了口氣——如果窦建德不做這個決定,李密雖然還有其他辦法脫身,但是把握肯定要小上許多。所以散朝之後,李密回到了營地裏,馬上就讓楊積善和王伯當做好準備,讓他們随同自己一起跟随窦建德到虎牢關關下揚威耀武,同時爲了避免内奸王玄策生疑,李密借口帶着王玄策去故地重遊,也交代了王玄策與自己同行。
不一刻,一萬多衣甲鮮明的窦軍将士出營集結完畢,李密也理直氣壯的暫時擺脫窦建德衛士監視,帶上了楊積善、王玄策等人和十來個心腹士兵出營,跟到了窦建德的禦辇之後,一切都準備完畢,窦建德一聲旨下,一萬多大軍便向着十裏外的虎牢關東門開拔了。期間李密始終保持與一幫同僚有說有笑的輕松模樣,實際上卻不斷的靠近官員隊列外圍的楊積善等人,等待脫身機會出現。
與此同時,隋軍斥候也已經把窦建德親自率軍向虎牢關殺來的消息報告到了陳喪良面前,還是和李密猜測的一樣,同樣從來沒見過窦建德的陳喪良也對見面答話十分感興趣,命令軍隊立即着手備戰的同時,也早早就登上了虎牢關東門牆,居高臨下等待窦建德到來。
十裏的距離說話就到,沒過多少時間,虎牢關就已經出現在了窦建德和李密等人的眼前,出于對陳喪良的輕視和刻意的顯擺,窦建德還命令軍隊直接越過汜水,在距離虎牢關隻剩下半裏多地方的位置擺開陣勢,又令軍中敲響戰鼓,把軍隊橫列排開讓隋軍将士看清楚他的軍威軍容。
李密等的就是窦軍調動排列的機會,先是向楊積善和王伯當等心腹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們做好準備,然後突然大喝一聲走,立即就拍馬前沖,飛奔向半裏多外的虎牢關,早有準備的王伯當和楊積善等人同樣拍馬沖鋒,速度快得身邊的其他文武官員和窦軍士卒根本來不及反應。
事發太過突然,不要說根本不知情的大夏文武和窦軍将士了,就是與李密近在咫尺的王玄策也是措手不及,再到衆人回過神來時,李密和楊積善等十幾騎已然沖出了窦軍陣外,快馬加鞭的沖進了曠野之中。而之前還在努力觀察虎牢關地形情況的窦建德反應更慢,李密等人都已經沖出了陣外了,窦建德才看到他們發出驚叫,“出什麽事了?何人如此大膽?無朕準允,也敢私自出陣?”
脫身計劃進行得比自己預料的還要順利,李密在大喜之餘也不敢大意,一邊抽空回身去看窦軍反應,一邊迫不及待的放聲大吼道:“唐王殿下!唐王殿下!罪臣李密,特來向投,望殿下收留!”
被這個意外驚住的還有陳喪良和隋軍衆文武,看到突然有十幾騎向虎牢關奔來,陳喪良和隋軍文武官員也都忍不住詫異萬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是到了勉強聽清楚李密的聲音,陳喪良等人這才回過神來,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情況原因——腦後長着反骨的李密九成九是在窦建德那裏呆不下去了,所以才抓緊機會跑來投降。
再接着,陳喪良的身邊馬上就響起了拔刀聲,陳喪良不用回頭也猜到是對張須陀敬若尊長的木蘭在拔刀,也馬上就陷入了兩難之中——是否該接受李密的投降?接受是養虎爲患,也沒辦法向木蘭交代,不接受的話,以後還有什麽人敢向自己投降?
這時,李密等人已經沖到了虎牢關東門外的護城河邊上,李密親自出面,放聲大喊道:“唐王殿下,罪臣李密,舍窦建德逆賊前來相投,萬望殿下收留,罪臣定當竭盡全力,報答殿下恩德!罪臣願降,請殿下速速放下吊橋!”
關牆上早已經亮出了幾排明晃晃的箭尖,木蘭也已經搶過了一把強弓準備親自放箭,陳喪良趕緊按住她時,木蘭紅着眼睛問道:“你答應過我,要讓我親手爲張大帥報仇!難道你要言而無信?”
“讓我考慮下!”陳喪良心亂如麻,煩惱間還用出了現代詞語,“三分鍾!給我三分鍾時間考慮!”
“什麽是三分鍾?”
木蘭被陳喪良的古怪詞語弄得一楞,陳喪良卻沒有心思向她解釋,隻是飛快盤算如何應對此事?而與此同時,隋軍衆文武也早已湊了上來,七嘴八舌的發表意見,有人建議馬上放吊橋讓李密進城,借以打擊窦軍士氣,也有人提醒陳喪良說李密是豺狼之性,收留之後難免會重蹈翟讓和窦建德的覆轍,但馬上又有人反駁道:“那怎麽辦?放箭把李密殺了?那以後誰還敢向唐王殿下投降?”
陳喪良在虎牢關城牆上左右爲難,李密在城下大聲叫喊,請求陳喪良馬上放下吊橋,窦建德卻在禦辇上暴跳如雷,唯一沒有脫身的李密心腹王玄策也已經被押到了窦建德的面前,成爲了窦建德的出氣筒,被窦建德咆哮着問道:“你不是說,李密匹夫要今天晚上才跑嗎?你不是說他往周山跑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
事情到了這步,很有天分的王玄策也已經醒悟了過來,垂頭喪氣的答道:“陛下,可能是李密已經識破了卑職,故意用假消息诓騙卑職,借卑職之手又來诓騙陛下,然後他就……,他就乘機跑了。”
窦建德更加怒不可遏時,旁邊的範願趕緊提醒道:“陛下,陳賊軍隊還沒有放下吊橋,我們趕快派軍上前,拼着被弓箭射死一些将士,應該還能斬殺李密奸賊!”
“不可!”謀士劉彬立即反對道:“陳賊軍隊沒放吊橋,是他們還在懷疑李密的降意真假,我們出兵追殺,隻會是讓李密立即取信于陳賊,我們的士卒不但會白白死傷,李密也馬上可以過河進城!”
劉彬這話雖然是對窦建德說的,但是聽到了王玄策的耳中後,卻一下子就點醒了決心要給張須陀報仇的王玄策,讓王玄策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主意,然後王玄策立即擡頭,向窦建德飛快說道:“陛下,卑職有一計,可借陳賊之手除去李密!”
窦建德一聽忙問何計,王玄策飛快說完了之後,劉彬和範願雖然都覺得陳喪良不可能中這樣的雕蟲小計,但窦建德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下旨依計行事,先是命令軍隊按兵不動,然後又派了一名使者出陣,飛奔到了李密等人的近處,放聲大喊道:“魏王殿下,陛下有旨,陳賊奸詐,不肯開城讓你詐門,你不用再辛苦冒險了,快回來吧,回來吧!”
聽到了這叫喊,護城河邊上的李密先是一驚,然後差點沒笑出聲音,道:“窦建德小兒,想不到你還能有這麽點急智,但你怎麽不想想,以陳賊的奸詐,怎麽可能中你這樣的雕蟲小計?”
還是聽到了這叫喊,左右爲難中的陳喪良全身一震,也一下子把窦建德感激到了骨子裏,然後陳喪良毫不遲疑,馬上就探出身去,指着李密大罵道:“李密匹夫!竟然敢來詐城!本王是何等人?怎麽可能中你的愚拙小計?”
“啥?陳賊真中計了?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蠢了?”李密這一下是真的徹底傻眼了。
這時,陳喪良又推開了旁邊上來勸說的隋軍文武,大喝道:“放箭!射死這幫詐城匹夫!”
“諾!”應諾聲中,城上亂箭齊發,木蘭也迫不及待的一箭射出,正好射中李密左肩,李密慘叫一聲拍馬就跑,楊積善卻無比倒黴的連中七八箭,被連人帶馬的射死當場,王伯當也中箭受傷,其餘李密親信也或死或傷,全都撤馬回逃。
往回逃當然是跑不掉了,窦建德大軍早已經堵死了李密退路,見王玄策的獻計得手,窦建德放聲大笑之餘,也喝令軍隊繼續按兵不動,讓全軍将士都親眼看看賣主求榮的無恥之輩是什麽下場,同時虎牢關城上也一直在不斷放箭,把李密等人一直射出了射程之外。
被虎牢關隋軍和窦建德大軍夾在了中間,已經醒悟了過來的李密勒住戰馬,在曠野中歎氣道:“陳賊還是不容我啊,窦建德這條雕蟲小計,他是故意中的啊。陳賊,陳賊,我們既爲知己又爲敵,你爲什麽就不容我?不容我?難道你……?”
歎息到了這裏,李密全身一震,也突然醒悟了過來,仰天大吼道:“我明白了!不是陳賊不容我,也不是窦建德不容我,是天不容我!我殺翟讓吞并其衆,已經犯了人主大忌,天下雖大,但是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大吼着,李密拔出腰刀,橫到脖上就要自刎,王伯當哭泣着上前阻攔,李密卻慘然問道:“我不這麽做,還能有什麽辦法?難道你希望我象楊玄感一樣,被窦建德生擒活捉回去,受盡羞辱再車裂淩遲處死?放手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王伯當哭着放手,李密又向天長吼了一聲,狠下心來割破自己的頸動脈,鮮血噴濺間,李密也緩緩摔下了戰馬,摔在了他曾經最爲輝煌的土地上。
李密自刎而死後,王伯當也橫刀做了自我了斷。看到先後摔落戰馬而死的李密和王伯當師徒,陳喪良心中感慨萬千,暗道:“法主先生,别怪我,且不說收留你這條白眼狼是養虎爲患,就是你把我當初故意養賊自重的事抖了出來,我也沒辦法向天下人交代。所以,我不能容你,你也必須得死。抱歉,永别了,我的敵人,我的知己好友。”
也是到了李密落馬的時候,王玄策心中才隐隐有一種後悔的感覺,想起了李密平日裏對他的種種恩情,也忍不住在心裏說道:“魏公,抱歉,我是有些對不住你。但是沒辦法,誰叫我是先認了陳留守爲主,又誰叫你殺了我最最欽佩的張大帥?所以,我隻能是對不住你了。”
又看了遠處的李密屍首一眼,王玄策心裏這才開始盤算如何從窦建德身邊脫身,回到陳喪良的面前,誰知旁邊卻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招呼道:“嗨,走什麽神?陛下對你說話呢。”
王玄策趕緊擡頭,見窦建德在禦辇上果然笑眯眯對自己說道:“不錯,看不出你年紀輕輕,還能有這樣的急智,說罷,你想要什麽封賞?”
王玄策稍微盤算了一下,然後向窦建德稽首奏道:“陛下恕罪,卑職隻想求一個恩典,請陛下允許卑職收斂李密屍首,讓他入土爲安,以報答他曾經對卑職的恩情。”
旁邊馬上有人呵斥王玄策的懇求,還說一定要把李密的屍體剁碎喂狗,不過窦建德最喜歡的就是王玄策這樣的忠義表現,揮手說道:“好吧,朕準許你收斂李密屍首,朕還要封你爲中書舍人,朕要讓天下人都看看,隻要是忠于朕的臣子,朕就絕不會虧待了他!”
中書舍人雖然隻是正六品,卻是窦建德的近官,同樣可以參與軍機和接觸機密,然而王玄策恭敬謝過後,卻又在心裏說道:“窦大王,抱歉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收斂完了李密的屍首我就得走,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