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封晉王的薛仁越同樣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城下這一小撮、一小撮逃來的士兵,這些帶着哭聲、臉上挂着淚痕的狼狽士兵,就是出征時那支衣甲鮮明、旗幟蔽天的自家主力,薛仁越也不敢去想象自軍主力慘敗時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畫面,更不知道勇謀雙全的父親與号稱萬人敵的兄長到底是怎麽打輸這一仗的,又是爲了什麽敗得這麽慘的。
連盔甲都破破爛爛的大将張貴帶着滿身的血污沖上堡牆,稽首跪在薛仁越的面前,帶着哭音向薛仁越禀報了亭口會戰慘敗的前後經過,說明了自軍是因爲被喪盡天良的陳喪良騙進不利地形才遭到的慘敗,薛仁越恍然大悟的大罵陳喪良奸詐卑劣之餘,又趕緊向張貴問道:“父皇呢?我的兄長呢?他們怎麽樣了?”
“陛下和太子還沒回來?”張貴一楞反問,道:“皇帝陛下和太子一直和騎兵在一起,應該是他們先回來啊?怎麽?他們還沒回來?”
聽到了張貴這樣的反問,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籠罩到了薛仁越等薛舉軍文武心頭,做爲李家使者的宇文歆也是憂心忡忡,心中暗道:“薛舉,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啊,你是天下群雄牽制陳應良奸賊的唯一希望,你如果完了,天下就沒人能夠制約那個小小縣公的曾孫了。”
還好,還有希望,此時已是接近三更,天色早已全黑,正是薛舉和薛仁果等人乘機逃回長武城的最好機會,薛舉軍上下都對薛舉能夠順利歸來充滿希望,與暴躁兄長關系不是很好的薛仁越還有這樣的念頭,“但願父皇能多帶些軍隊回來,至于兄長嘛……,最好是别回來了。”
确實有不少的薛舉軍文武借着夜色掩護逃了回來,其中還包括義興王宗羅睺、内史令翟長孫、大将梁胡郎和羌人大将梁利俗,但就連撤退時擔任殿後任務的宗羅睺與梁利俗都帶着少許騎兵逃了回來,卻始終都沒有看到薛舉、薛仁果和郝瑗等人的影子,同時還有一些敗兵向上級報告,說他們在逃亡途中聽到隋軍将士歡呼,歡呼着說已經把薛舉和薛仁果父子等人生擒活捉,但因爲不是親眼所見,所以暫時還無法證明真假。
考驗薛仁越統帥能力的時刻來臨,父兄失蹤軍心慌亂,主力慘敗士氣沮喪,善後工作稍微處理不好,馬上就有可能造成連鎖反應,後軍自行崩潰都大有可能。但還好,薛舉起事後也曾多次讓薛仁越單獨統兵,薛仁越在這些方面還算有些經驗,迅速的騰出了營地安置敗兵,多賜酒肉穩定人心,又立即着手重新整編敗兵,恢複編制與戰鬥力,同時又立即加強營地防禦,防範隋軍乘機來襲。結果到了正月十一的上午時分,薛仁越還真的收納了一萬六千多敗逃回來的散兵遊勇,重新恢複了一些整體戰鬥力。
與此同時,薛舉和薛仁果雙雙被屈突通生擒的消息終于得到了确認,宗羅睺與張貴等薛舉軍重将在大驚之餘,也沒敢去夢想救會薛舉,隻是一起力勸薛仁越放棄長武,撤回西面更遠處的折摭城,到那裏去重整旗鼓,也方便撤回天水老巢,心亂如麻的薛仁越一口答應,立即帶着軍隊向西撤退,主動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軍事重地長武城。而宇文歆得到這個消息後,也悄悄的松了口氣,知道自己完成任務還有希望,薛舉軍就算再沒有力量嚴重威脅陳喪良的西線,也還有可能象根攪屎棍一樣的盯在陳喪良西線,繼續惡心陳喪良。
這裏也該介紹一下宇文歆的來曆目的了,做爲隋朝天才工程師宇文恺的兒子,宇文歆在建築工程方面的造詣雖然遠不及他的父親,卻也得到了不少的真傳,同時做爲西魏十二大将軍之後,關隴世家的重要成員之一,李淵短暫入主大興時,宇文歆馬上就被任命爲相當于水利部長的都水監正,頗得李淵一家的信任重用,還在陳喪良反攻大興之前就被李淵派往太原輔佐李元吉,順帶着打點李家太原老巢的水利問題,僥幸躲開了陳喪良反攻大興時的戰火烽煙。
其後李建成和李二先後敗逃回到太原,與之前獨掌太原權柄的李元吉三兄弟擠在一個小地方,各拉幫派各擁黨羽,僧多粥少下難免沖突不斷,能言善辯的宇文歆爲了大局着想居中調和,不僅化解了許多李家兄弟之間的矛盾,還同時獲得了李家三兄弟的喜愛信任,成爲李家軍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人物。此番冒着生命危險潛入關中與薛舉聯絡,也是宇文歆爲了恩主兼世交的李家将來着想,自告奮勇來擔任此職,還讓李家三兄弟難得統一了兩次意見,先是一起力勸宇文歆不必親自冒險,然後又因爲宇文歆的一再堅持而一緻同意。
此前因爲李淵的兩個親戚窦琎和大蕭國舅無恥出賣薛仁果的緣故,薛舉已經殺了李淵生前派往天水的使者溫大雅,宇文歆此番冒險又來拜見薛舉,除了解釋誤會和賠禮道歉外,再有一個重要目的當然是與薛舉締結反陳盟約。眼下宇文化及、王世充和李密嚴重威脅着陳喪良的東線,東北方向的梁師都也對大興虎視耽耽,并且已經與李家兄弟秘密結盟,如果再把薛舉拉上這架戰車,大家聯起手來齊坑陳喪良,被陳喪良逼得差不多快要走投無路的李家兄弟也就有了東山再起的希望了。
計劃沒有變化快,道路阻塞消息傳遞困難,讓宇文歆欣喜萬分的是,當他改名換姓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關中時,薛舉已然搶先打進了安定郡,還勢如破竹的閃電般拿下了不少重要關隘重地;而再當宇文歆歡天喜地的來到安定求見薛舉時,才剛見到薛舉的次子薛仁越,就親眼看到了縱橫隴右的薛舉軍主力慘敗,還有薛舉父子被擒,大起大落之慘烈,天堂與地獄的轉換之迅速,讓宇文歆是瞠目結舌,也讓宇文歆是欲哭無淚。
還好,還有一個薛仁越,雖然不知道薛仁越有沒有膽量不顧父兄安危繼續與陳喪良死抗到底,但爲了争取最後的希望和機會,在随同薛仁越撤往折摭城的路上,宇文歆還是通過賄賂手段買通了薛仁越的左右親信,得以在路上與薛仁越并騎而行,乘機試探薛仁越的真正态度,也嘗試慫恿薛仁越繼續與陳喪良死抗到底。
“晉王殿下,小使雖是外人,但事已至此,小使還是想要鬥膽問上一句,殿下撤回了折摭城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宇文歆開門見山的問道。
“本王要是知道就好了。”薛仁越沒好氣的答道:“父皇不幸被擒,兄長也遭了毒手,現在軍心不穩士氣崩潰,本王還想找個人問問接下來怎麽辦。”
偷看薛仁越,見他的煩躁表情絕非作僞,宇文歆的心裏大概有了底,知道薛仁越确實還沒有向陳喪良屈服的心思,然後才又說道:“殿下,小使認爲,如果你想救回大秦皇帝,那就隻有一個辦法,回到了折摭城後不可猶豫,必須立即統兵西歸,返回天水,扼隴山天險而守,繼續與陳應良奸賊對抗到底!”
“你說什麽?”薛仁越大吃一驚,扭頭來看宇文歆,驚訝問道:“我要救回父皇,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即撤回天水,繼續陳應良奸賊交戰?”
“正是如此。”宇文歆大力點頭,又微笑說道:“想必殿下一定要問,如果陳應良奸賊殺害皇帝陛下怎麽辦?但殿下你怎麽也不想想,陳應良奸賊如果逼迫貴軍投降,又怎麽可能舍得殺害皇帝陛下?他就不怕殺害你的父皇之後,徹底激怒殿下與貴軍将士,同仇敵忾的繼續與他死戰到底?”
說着,宇文歆偷看了一下薛仁越的神色,見他神情若有所思已然動搖,便又乘機說道:“所以小使認爲,殿下目前越是不向陳應良奸賊屈服投降,你的父皇就越是穩如泰山,因爲殺害你的父皇,他除了能夠得到一顆人頭外和隴西将士的切齒痛恨外,就隻能得到殺俘罵名,再無任何收獲!”
薛仁越終于點了點頭,說道:“先生言之有理,不錯,陳應良奸賊俘獲我的父皇,必然隻會想到利用我的父皇逼降我軍,絕不會輕易殺害。我越是堅持不肯屈服,繼續與他抗衡到底,他就越不敢對我的父皇下毒手。”
“殿下高明,正是如此!”宇文歆鼓掌,又低聲說道:“殿下恕罪,小使還得說一句冒犯的話,如果殿下因爲懼怕陳應良奸賊殺害你的父親,選擇了向陳應良奸賊屈服低頭,那麽殿下一家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了。因爲殿下屈服之後,交出了手中軍隊與疆土城池,你的一家在陳應良面前就成了無用之人,陳應良不僅不會給予殿下一家榮華富貴,還肯定會忌憚殿下一家在隴西的根基威望,從而生出殺心!”
薛仁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立即被宇文歆這番話打動,宇文歆則又繼續慫恿道:“退一萬步說,就算陳應良奸賊沒動殺機,殿下你投降之後,也最多隻是車不過一乘,随行不過四五人,還得随時看仇人臉色,忍氣吞聲,生不如死,那及得上殿下撤回天水之後獨掌大權,将來繼承大秦大統的風光榮耀?”
是人都有自私心理,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的薛舉教出來的兒子自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聽了宇文歆的慫恿煽動後,薛仁越再沒有任何的猶豫,立即就點頭說道:“多謝先生指點,本王明白該怎麽做了。先生放心,現在父皇和兄長都不幸被陳應良賊軍擒獲,大秦軍隊理應由本王執掌,本王現在就答應你,貴我兩軍從現在開始就締結盟約,同進共退,不破陳應良奸賊,誓不罷兵!”
宇文歆大喜,趕緊向薛仁越道謝,然後又低聲說道:“殿下,如果你的部下中有人動搖,有人擔心你的父皇安全,你除了告訴他們陳應良奸賊絕不可能殺害你父皇的原因外,還可以告訴他們,眼下陳應良奸賊四面環敵,首尾難顧,将來你們一定有機會攻破大興,救回你的父皇,料來他們就沒有什麽話說了。”
薛仁越聽了更是大喜,趕緊又向宇文歆誠懇道謝,宇文歆含笑道謝,心裏卻歎息道:“還真象大将軍留下的三位公子啊,那三位公子将來……,唉!”
不出所料,才到下午時分,果然就有手打白旗的隋軍使者快馬追上了薛仁越軍,向薛仁越遞上了陳喪良的勸降書信,還有薛舉要求薛仁越率領殘餘軍隊放下武器向隋軍投降的親筆書信。薛仁越也沒有遲疑,立即召集麾下衆文武,向衆人出示了陳喪良的勸降信和薛舉的書信,然後詢問麾下衆人意見。
大部分文武都不吭聲,隻有黃門侍郎楮亮小心翼翼的勸說薛仁越爲薛舉的安危着想,結果薛仁越馬上就把楮亮罵了一個狗血淋頭,乘機把宇文歆教給自己的不可投降理由宣揚了一通,要求麾下諸将與自己撤回天水保衛疆土,讓陳喪良更加不敢傷害薛舉的一根頭發,又承諾将來一定攻破大興救回父親,還承諾回到了天水之後一定繼續重用在場衆人,給他們更多的榮華富貴和财寶美女,也着實打動了不少薛舉軍文武的心。
物以類聚,以殘暴著稱的薛舉帶出來的文武臣子當然大部分都不是什麽好貨色,考慮到投降過去肯定不如現在過得舒坦,薛舉軍衆文武還真的大都擁護薛仁越拒絕投降的決定,尤其是以****兇暴著稱的大将張貴,更是深知自己雙手沾滿鮮血投降過去肯定沒好下場,更是跳了出來大聲嚷嚷什麽誓死不降,還要手刃隋軍使者以示決心。好在薛仁越還有一些理智,沒有同意殺使,隻是下令把隋軍使者亂棍打走了事。
在薛仁越軍中挨了軍棍的隋軍使者回到陳喪良的面前後,正跟着陳喪良追擊敵軍的隋軍諸将當然是暴跳如雷,全都要砍了走背字被擒的薛舉和薛仁果父子出氣,陳喪良卻是神情冷靜,隻是仔細問了自軍使者與薛仁越接觸的經過,發現薛仁越拒不投降的态度十分堅決,還有薛舉軍文武也都沒有阻攔薛仁越亂棍打走自己的使者,陳喪良心裏大概有了底。然後陳喪良也沒遲疑,立即下令傳召薛舉和薛仁果來見。
接下來當然是輪到大隋影帝表演精彩演技了,親手攙起伏地請罪的薛舉父子後,陳喪良對他們父子又是好言安慰又是噓寒問暖,不僅承諾一定要在義甯皇帝面前爲他們父子請赦求封,還主動問起薛仁果的婚事子女問題,得知薛仁果已經成親并且生有一女後,陳喪良毫不客氣的馬上替自己的兒子向薛仁果求親,請求薛仁果把他的女兒嫁給自己的第三個兒子,命懸人手的薛仁果當然是求之不得,大喜之下立即一口答應,還按照陳喪良的要求,立即與陳喪良互相以兄弟相稱。
與薛仁果結爲了親戚之後,陳喪良這才召來之前挨打的使者,讓使者向薛舉父子介紹出使經過,薛舉和薛仁果聽了大吃一驚,大罵薛仁越之餘趕緊又向陳應良請罪,同時薛舉還請求親臨陣前招降自軍隊伍,陳喪良含笑應諾,然後才說道:“薛伯父,關于招降貴軍餘部一事,本相認爲僅憑你親自出面招降還遠遠不夠,因爲你現在确實還是我軍俘虜,我如果讓你到陣前招降,你的舊部将士無論如何都會認爲你是因爲被我強迫要挾,被迫勸說他們投降,他們心存顧忌之下,恐怕還是很難明白本相的招降誠意,不會就此投降。”
薛舉點點頭,承認這确實是一個問題,然後薛舉又小心翼翼的問道:“丞相,那你覺得應該如何是好?”
“我的意思是,想請仁果兄辛苦一趟。”陳喪良轉向了薛仁果,微笑說道:“我想請仁果兄你親自前往仁越兄軍中,當面替我解釋介紹我軍的招降政策,勸說令弟與宗羅将軍他們率軍來降,不知兄長可願代勞?”
“丞相,你讓我去招降?”薛仁果的眼珠子差點沒有瞪出眼眶,驚叫說道:“我沒聽錯吧?丞相你派我去招降?你不怕我去了就不回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敢請兄長你親自前去招降,當然就相信你不會一去不回。”陳喪良笑笑,又說道:“再說了,兄長你和我現在已經是兒女親家了,我連自己的親家都信不過,又如何能信得過其他人?”
張口結舌的打量了陳喪良半晌,再三确認了陳喪良不是在說笑,薛仁果再不遲疑,馬上就向陳喪良稽首跪下,抱拳說道:“丞相,既然你信得過罪将,那罪将除了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再也沒有什麽辦法報答你的恩情!請丞相放心,罪将此去定然率領衆軍來降,若有二心,天地不容!若我二弟執迷不悟,堅持不肯接受丞相你的招降好意,那罪将就一刀砍了他,提着他的腦袋來向丞相謝罪!”
陳喪良放聲大笑,趕緊又攙起了薛仁果好言安慰,然後又對薛仁果說道:“仁果兄,道路艱難,前方多險,謹慎起見,你到我軍俘虜中挑選三百名士兵帶上,我給他們發還盔甲武器和戰馬,讓他們保護你北上去追你的二弟。準備好了就立即出發,不必來辭行了,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
薛仁果聽了更是大喜,趕緊向陳喪良連連道謝,然後又立即随着陳喪良的親兵去戰俘營中挑選護衛,陳喪良則命孫伏伽立即替自己代筆,又給薛仁越寫了一道招降信,令人送去給薛仁果讓他帶去招降。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陳喪良才把目光轉向薛舉,見薛舉看着自己的目光呆滞,嘴唇顫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陳喪良微微一笑,主動說道:“薛伯父,如果有什麽話,就請說吧,不必顧忌。”
“丞相,你……,你好狠!”薛舉嚅嗫着說出了心裏話。
“薛伯父,别怪我,是你兒子希望我殺了你,我不能背上殺俘罵名,所以隻能這麽做。”陳喪良笑笑,又歎道:“希望薛伯父你教子有方,你的兩位公子中能有一個孝順兒子,這樣也許還能保全你的薛家香火。如果他們都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我就真沒辦法了,你也隻能怪你自己教子無方了。”
說罷,陳喪良又輕歎了一聲,道:“其實我還真的有些喜歡你的大公子,他的脾氣是暴躁了一些,但性格直率,花花腸子少,即便不是帥才,也可以算是一員難得的猛将。所以我才特意讓他自行挑選三百護衛,免得他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他如果不做錯事,那怕他招降不能成功,薛伯父,我也保你和他富貴一生。”
薛舉沉默,半晌才說道:“仁果的才幹是足以擔當大任,對老夫也還算有些孝順,隻希望他這次還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