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充滿鮮血與殺戮的夜晚,連空氣中都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道。
因爲東都隋軍已經圍困了關中戰場的命根子永豐倉,切斷了叛軍主力的糧草供應,也因爲無恥背叛的何潘仁燒毀了叛軍主力的糧草補給,即将面臨斷糧危險的叛軍主力自知時日不多,爲了争取時間,更爲了争取唯一反敗爲勝的機會,自二十七日上午開始,叛軍主力就沒有停止過對大興宮城的進攻,諸路叛軍兵馬輪流休息輪番上陣,晝夜不停的攻城殺敵,投石機抛出的石彈與各種攻城武器的殘骸,還有雙方士兵的屍體,在大興宮城的城牆下堆起一丈多高,鮮血積滿溝渠,流入鄰近的廣通渠,将廣通渠染成粉紅。
和曆史上一樣,大興副留守陰世師和京兆尹骨儀率領隋軍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不斷宣稱說東都援軍即将到來,不斷鼓舞将士堅守待援,隋軍将士也以鮮血與生命譜寫了一曲曲忠誠的贊歌,讓狗急跳牆的叛軍主力付出了慘重代價。
然而很可惜,隋炀帝南下江都時,已經帶走了關中隋軍的精華部分,殘餘的精銳不是被龐玉、霍世舉帶到霍邑敗在天氣和運氣上,就是被越老越軟弱的屈突通帶到了河東白白浪費,餘下的将士不是很少上過戰場就是幹脆沒有上過戰場,戰鬥力不足,經驗嚴重不足。叛軍主力卻是連戰連勝士氣正旺,又有投降的大興隋軍、左屯衛隋軍與太原隋軍等精銳隊伍充當核心骨幹,兩軍之間的戰鬥力根本就在一個等級上,如果不是有堅城可守,大興隋軍根本毫無可能撐過兩天一夜。
最要命的還是軍心士氣的問題,雖說每一名隋軍将士都知道東都隋軍即将來援,但何時來援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隻能是不斷向着東面眺望,期盼奇迹出現,東都隋軍能夠突然到來,對憑借自身實力打退叛軍進攻毫無任何信心。對死亡的恐懼,對前途的絕望,對城外家人的思念擔憂,也極大的消磨隋軍将士的鬥志信心,再加上内奸作祟,不斷散播謠言說就算守住了宮城,也要被派到遼東戰場白白送死,又沉重打擊了隋軍将士的鬥志士氣,讓許多隋軍将士生出了與其到遼東白白送死,倒還不如讓叛軍打進城來的念頭。
李淵也很擅長攻心戰術,不斷派人到城下嘶喊,聲稱東都援軍已經在潼關戰場全軍覆沒,還出示假人頭宣稱說是陳喪良的首級,借以動搖守軍意志。但這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還在後面,派人從城裏找來了衆多的守軍将士家眷,李淵逼着這些守軍家眷來到城下招降家人,結果陰世師和骨儀雖然果斷下令放箭驅逐,守軍将士的心态還是受到了巨大影響,讓許多隋軍将士忍不住在背後偷偷飲泣,再無任何鬥志。
攻心的同時,叛軍主力也半點沒有放松攻城,投石機和雲梯車等各種攻城武器一起上陣,日夜不停的投石進攻,被叛軍蒙蔽希望擺脫暴政壓迫的大興百姓也紛紛主動前來幫忙,或是趕造武器,或是搬運攻城物資,或是爲叛軍士兵送水送飯,甚至主動拿起簡陋武器沖鋒陷陣,爲叛軍主力充當攻城炮灰,不僅替叛軍主力分擔了巨大壓力,也更進一步打擊了隋軍将士的守城信心,把輝煌雄偉的大興宮城徹底變成了一條汪洋中的孤舟。
終于,九月二十八日夜二更過半時,叛軍鷹揚郎将雷永吉率先沖上城牆,殺退已經筋疲力盡的隋軍将士,掩護了一輛雲梯車搭上城牆,叛軍将士得以依靠雲梯車瘋狂登城,殺入城頭斬關落鎖,叛軍将士蜂擁入城,軍心沮喪的守城将士紛紛放下武器投降,宮城遂告陷落。
與曆史上不同,因爲有陳喪良的建議在先,多少還有一個指望的代王楊侑這次沒有坐以待斃,提前在侍讀姚思廉的幫助下換上了内侍衣服,陰世師也及時趕回東宮,率領少部分不願投降的隋軍将士護衛楊侑從唯一沒有受敵的玄武門出城,借着夜色逃往潼關方向,骨儀則率領少許将士拼死殿後爲陰世師争取時間,最終骨儀雖然不幸遇害,被叛軍士兵亂刀砍死在了亂軍之中,卻也成功掩護了陰世師等人出城,早有準備的陰世師家人乘亂逃出了宮城,和陰世師、楊侑等人一起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得到陰世師護衛楊侑逃走的消息,李淵果斷派遣侄子李孝恭率軍追殺,要求無論如何都要抓回楊侑,但絕對不能傷害楊侑性命,以免落入政治被動。然而,叛軍追兵雖然成功追上了倉皇出逃的陰世師等人,也亂刀砍死了舍命殿後的陰世師,混戰之中,卻出現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意外…………
“什麽?死了?!”得知意外情況後,李淵驚得手裏的毛筆直接跌落,染黑了一份剛寫好的政令公文,滿臉震驚的問道:“老夫不是再三交代,不許傷害麽?爲什麽會不聽命令?是誰動的手?”
“不知道。”李孝恭哭喪着臉答道:“是被流矢射死的,正好射在了後頸上,穿喉而過,當場斷氣,既沒辦法搶救,又沒辦法調查是誰放的箭。”
旁邊在場的裴寂和李二臉色開始發白了,李淵的臉色也有些鐵青,半晌才攥着拳頭說道:“嚴密封鎖消息,告訴那些知道情況的人,誰要是敢說出去,就是誰殺的,滅三族!那些抓到的陰世師随從,全部處死滅口!再把消息放出去,就說陰世師已經挾持着他跑了,陰世師的屍體砍成碎片喂狼,畫影傳遞諸縣,懸賞緝拿!”
李孝恭和裴寂忙不疊的答應,李二卻不肯放心,忙又對李孝恭說道:“堂兄,在處死那些戰俘之前,必須問清楚,他們中間還有那些人跑了,那些逃跑的人,是否知道這件事,不能放過任何漏網之魚!”
李淵一想也是,馬上就點頭,還不放心的一指李二,吩咐道:“二郎,你辦事細緻,也給我跟着去審問,一定要問清楚,到底有沒有漏網之魚!”
李二允諾,與李孝恭匆匆而去,已經差不多兩天沒合眼的李淵也抓緊了時間休息,準備迎接第二天的繁忙政務軍務,然而卻翻來覆去的始終睡不着,同時天色才剛微亮的時候,李二和李孝恭就雙雙回到了李淵的面前,李二還明顯的心事重重,李孝恭則表情失魂落魄,還幹脆向李淵稽首跪下,匍匐在李淵面前瑟瑟發抖,半天都不敢說一句話。
“出什麽事了?”知道不妙的李淵趕緊問。
“禀父親,跑了兩個。”李二垂首答道:“是陰世師十四歲的女兒陰月娥,還有陰世師十歲的小兒子陰弘智,雖然不清楚她們是否知道那件事,但她們逃跑時一直在那人身邊,親眼看到這一情況的可能很大。”
李淵徹底的無語了,半晌才吼道:“那還楞着幹什麽?還不派人去追?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們給老夫抓回來,絕對不能讓她們落到陳應良小賊的手裏!”
“已經派人去追了。”李二答道:“但她們的目标太小,還确定帶有百姓衣服,一旦混入民間就很難找到。”
“難找也得找!”李淵惡狠狠喝道:“她們如果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又逃到了陳應良小賊那裏,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告訴下面,就說老夫體恤将士遺孤,讓各地官府嚴密查找落單幼童,發現的全送到大興來,交老夫的義師照顧撫養!”
李二無奈應諾,趕緊匆匆下去依令行事,留下李淵和李孝恭叔侄在房中單獨相處,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李淵才重重一腳踢在了李孝恭的胸口上,大罵道:“廢物!壞了老夫的大事!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一旦敗露,對老夫将是多麽的不利?!”
…………
李淵大罵侄子的同一時間,與家人失散了許久的柴紹也終于得以離開叛軍營地,抽空去探望自己父母妹妹,同時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柴紹才頗爲驚喜得意的發現,他的家人竟然已經搬進了宜陽坊,搬進了陳喪良在大興的宅院,愛護女婿的李淵還下令把陳喪良在大興的家産全部賞給柴紹家人,作爲對傾家蕩産幫助自己上繳贖罪錢的女婿補償。
家人無恙,富貴重回,還收繳了大仇人的全部家産,柴紹踏進新家大門時,當然是頗爲得意,不過讓柴紹又有些意外和憤怒的是,曾經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陳喪良大興管家二狗子竟然還在這所宅院之中,竟然還以管家的身份前來迎接于他。想起之前的種種往事,柴紹當然是氣都不打一出來,立即就向二狗子喝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裏?爲什麽還沒滾回大通坊?”
二狗子神情尴尬的不吭聲,院中卻突然傳來了柴倩的聲音,“與他無關,是我叫他留下的。”
飛快擡頭間,柴紹一眼就看到,自己心愛的妹妹柴倩,正攙着自己白發蒼蒼的母親走出了大堂,站在了院中,柴紹喜不自勝,脫口叫道:“母親,倩兒,你們還好吧?”
幾個月時間不見,柴倩明顯又消瘦了許多,衣飾雖然恢複了以往的華貴,神情卻益發的憔悴,柴母則是仿佛蒼老不止十歲,頭發已然雪白如銀,見到兒子後也是眼淚汪汪,哽咽着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柴倩的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冰冷,面無表情的說道:“我們很好,兄長,恭喜你了,衣錦還鄉了,請進吧,現在這裏是你的家了。”
“你這小丫頭,對你兄長說話怎麽這态度?”柴紹先是呵斥了妹妹一句,然後才轉向二狗子喝道:“卷鋪蓋卷滾蛋!這裏不需要你,滾!”
二狗子讪讪的答應,柴紹這才上前向柴母行禮問安,又趕緊問起父親柴慎的情況,得知柴慎也還活着的消息後,柴紹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又去了後堂拜見柴慎,磕頭向癱瘓在床的柴慎請罪,說明自己當初棄家而逃是迫不得已,連累了父母妹妹下獄受罪,自己實在是罪該萬死,懇求父母寬恕原諒。
嘴歪眼斜的柴慎早已瘦成了骷髅樣,哼哼着發不出一個完整的聲音,柴母則抹着眼淚連說沒關系,隻要平安回來就好,與愛子抱頭痛哭了一場,柴倩卻一直闆着臉站在旁邊不吭聲,柴紹知道妹妹這是在生自己的氣,也沒和她計較,隻是命令下人趕緊準備酒飯,讓自己與家人吃一頓久别重逢的團圓飯。然後乘着家人忙碌的機會,柴紹這才把柴倩拉到院中,低聲對妹妹說道:“倩兒,還在怪我是不是?是我不好,連累你下了天牢受罪,但我也是沒辦法,你要理解我的苦衷。”
“我沒受罪,娘親和父親也沒受罪。”柴倩闆着臉說道:“我們雖然進了天牢,但天牢裏的人都知道我和陳應良關系,沒敢對我們怎麽樣,我們在天牢裏吃的飯菜,還比我們住在常平坊時更好一些。”
“讓你們受苦了。”想起在大興著名窮坊常平坊落難的日子,柴紹不由鼻子一酸,忙說道:“倩兒,你放心,兄長發誓,絕不會讓你們受那樣的罪,不會讓你們受那樣的苦,以後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不會再讓你們凍着餓着。”
“真的?”柴倩笑了,四年多來無比難得的露出一點笑容,但笑意卻十分嘲諷,還飛快問道:“兄長,那陳應良如果又打回來怎麽辦?到時候他如果又把我們趕回常平坊怎麽辦?我們現在住的這座面街開門的府邸,可是他的家産,他萬一要收回這座府邸,還要找父親母親算帳,我們怎麽辦?”
“不會,他不會介意這……。”柴紹順口回答,話到一半趕緊改口,說道:“放心!他沒那個本事!他不但打不回來,嶽丈還要帶着我們打到東都去,把他生擒活捉,淩遲處死!誅滅三族!”
柴倩又笑了,還笑得更加的輕蔑嘲諷,柴紹看出柴倩的笑容不對,生出警覺,喝問道:“怎麽?你還在念着他?你不要忘了,如果不是那個小賊,我們柴家怎麽會有在常平坊的日子?”
“我倒想念着他,可惜我已經沒有那個資格了。”柴倩很直接的回答兄長,又冷笑說道:“哥哥,說起我們住在常平坊的苦難日子,我倒一直想問問你,那時候到底是誰把我們害成那樣的?”
“當然是陳應良小賊。”柴紹順口回答。
“不對吧?”柴倩譏笑更甚,道:“你傾家蕩産幫助嶽丈唐國公,這點我們從來沒有怪過你,但我想問你一句,那時候我們家都已經被唐國公拖累成了那樣,連給父親買藥的錢都沒有了,你的嶽父唐國公,還有我的嫂子你的妻子,爲什麽就不肯稍微周濟一下我們家,幫助我們度過難關?如果不是姓陳的那個小子發了慈悲,給了我們家一筆救急的錢,我們的父母能活到今天嗎?”
“你說什麽傻話?”柴紹終于來了些怒氣,怒道:“嶽丈當時被陳應良小賊陷害,被迫出錢百萬貫和四十萬匹絹贖罪,被迫變賣了所有的土地産業還四處借貸,比我們凄慘得多,那來的錢周濟我們?”
柴倩再一次露出笑容,微笑說道:“兄長,宮城裏有一個叫做謝木東的謝内侍,你見過他,等那天有空的時候,你可以向他問這個問題,問問他在唐國公變賣産業籌錢的時候,他無意中發現了什麽情況,然後你就知道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柴紹的臉色變了。
“你問了就知道了。”柴倩冷笑,又冷冷說道:“順便求你件事,别出賣他,更别出賣他背後雨兒公主,我們這次下獄沒有受罪,除了因爲天牢的人想讨好姓陳的之外,也因爲謝公公對天牢打了招呼,幾次給我們送衣服送吃的,還給父親送藥,父親能活到今天,是受了他的恩。”
說罷,柴倩轉身就走,重新回了房中去照顧父親,留下柴紹在院中看着妹妹的背影發呆,喃喃說道:“什麽意思?難道說,嶽丈是故意對我們柴家見死不救?這怎麽可能?謝木東,他知道什麽?”
…………
這裏還必須再提起幾個人,差不多同一時間的叛軍主力營外,幾個衣着華貴的富家公子手捧禮品,正在苦苦等待着昔日的狐朋狗友出營相會,這幾位富家公子朋友們應該還都記得,其中一個叫李仰城,是真鄉郡公李仲威的小兒子,一個叫元奇,是順陽郡公元雅的寶貝孫子,基本上除了已經早就去了江都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以外,當年爲了讨好陳喪良而毒打柴紹的成員都在場。
不知道等了多少時間,另一個當事人李淵表弟、柴紹的表叔獨孤懷恩才終于從叛軍營中出來,滿身甲胄威風凜凜,扶劍挺胸不可一世,李仰城和元奇等富家公子也趕緊迎了上去,一邊點頭哈腰的向獨孤懷恩呈上貴重禮物,一邊滿臉堆笑的阿谀奉承,仿佛當年在宇文兄弟和陳喪良面前一樣。親戚得勢又及時站對位置的獨孤懷恩則洋洋得意,坦然收下禮物,然後又催促道:“有什麽事直接說吧,我很忙,表兄随時都有可能召見我。”
“獨孤兄,我們正是來求見大将軍的。”李仰城滿臉谄媚的說道:“久聞大将軍求賢若渴,任人唯賢,我們幾個兄弟又一直懷才不遇,空有爵号卻無實權,特别的想爲大将軍效力效命,還請獨孤兄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待爲引見一二。”
“沒問題,你們都是公勳之後,表兄不用你們用誰?”獨孤懷恩倒也還算講義氣,拍着胸口說道:“晉見表兄的事,包在我身上,不過你們得等等義師才拿下宮城,表兄忙得腳不沾地,要等幾天有機會了,我才能替你們引見。”
李仰城和元奇等惡少一聽大喜,趕緊又向獨孤懷恩千恩萬謝,獨孤懷恩坦然受了,又想起一件事,忙說道:“對了,有件事得和你們得留心,柴紹也回大興來了,表兄還把陳應良在宜陽坊的府邸賞給了他,他可是我表兄起兵時的元老,你們又曾經和他有過節,聰明的話,趕快上門去負荊請罪,不然他如果要計較以往的事,我也不好替你們說話。”
“柴紹已經回來了?”李仰城和元奇等惡少頓時就變成了苦瓜臉,個個心道:“慘了,當初我們下手那麽重,柴紹會原諒我們嗎?他随便一句話,我們這輩子都别想在大将軍治下有出頭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