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喘着粗氣艱難行進間,錢向民的腳下不知是絆到了樹根還是藤條,突然一個狗吃屎摔在地上,正在揮舞着挎刀開路的何二和秦三哥趕緊回頭查看情況,又七手八腳的把嬌生慣養的錢向民攙了坐起,再緊接着,痛苦而又絕望的哀嚎聲音,也再一次在太行山餘脈的崇山峻嶺之中回蕩了起來……
“我走不動了!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就算殺了我,我也不走了!這官我不當了,我要回家,我想回家!我想我兒子,我想我媳婦,我想我的愛妾阿汀!我想回家——!”
“錢參軍,錢參軍,你冷靜點,冷靜點!别叫那麽大聲,小心被突厥的斥候探馬聽到,要是讓他們聽到了,我們就完了!”
“是啊,錢老爺,不能叫了,山裏聲音傳得遠,萬一有突厥兵進山搜查,聽到你的聲音就麻煩了。”
不能怪咱們的錢參軍沒用無能,是咱們錢參軍的運氣實在太爛,離開了谯彭隋軍的主力隊伍先行北上後,咱們錢參軍在官道上還算一路順風,可是過了秀容縣後,還沒來得及接近忻口,咱們的錢參軍就象率領少量騎兵北上搶功勞的李淵李大使一樣,無比倒黴的碰上了突厥軍隊的遊擊哨騎,被貪圖财物坐騎的突厥哨騎追着跑了一百多裏,根本就沒來得及和忻口的勤王軍隊會合,被突厥哨騎逼着直接逃向東北方的五台縣方向,最後靠着有向導帶路和一點點運氣,錢參軍一行三人雖然僥幸擺脫了突厥追殺,三匹坐騎卻先後中箭而死和活生生累死,最後隻能靠雙腿走路。
順便說一句,錢參軍一行的三匹坐騎先後倒斃,歸根結底也是怪陳應良的吝啬小氣,因爲根本不看好這次任務,也知道錢參軍要走山路帶不了坐騎,就舍不得拿什麽神駿坐騎給錢參軍等人騎乘,隻給了錢參軍等人三匹驽馬代步——比陳應良當年從大興騎到東都洛陽那匹驽馬那要劣上三分,這樣的坐騎自然禁不起太多的折騰。
坐騎都累死了,根本不想當這個差的錢參軍當然又想半途而廢,可是向導秦三哥仔細辨認了地形後,卻告訴錢參軍說這裏已經是五台縣的建安鄉附近,距離五台縣的縣城已經不遠,又考慮到後方已經有大量的突厥哨騎活動,錢參軍這才又改了主意,領着秦三哥與何二繼續往五台縣趕來,想在縣城裏投宿休息,然後再考慮是否越過山脈潛往雁門城。——注意,是再考慮,咱們的錢參軍可還沒有忠心到那怕犧牲生命也要辦成陳應良交代的任務。
投宿休息的理想很豐滿,殘酷血腥的現實卻很骨感,錢參軍一行步行向東,還沒來得及看到五台的縣城城牆,馬上就又遭遇了突厥的遊擊哨騎,如果不是小匪兵何二機警和秦三哥熟悉這一帶的地形道路,及時帶着錢參軍逃向北面的山林之中,咱們的錢參軍肯定就是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同時也是到了登上高地時,錢參軍等人才目瞪口呆的看到,五台縣的縣城内部早已經是濃煙滾滾,城外曠野上到處都是百姓屍體,顯然已經落入了突厥之手。
沒辦法了,沒辦法進城休息,也沒辦法走回頭路了,别無選擇之下,錢參軍也隻好聽了小匪兵何二的建議,幹脆直接走山路北上雁門城,如此一來既可以避如兇如豺狼的突厥騎兵,說不定還能真的摸到雁門城下,把陳應良的奏章送進城内——還好,奏章沒丢,一直被錢參軍貼身藏着,幹糧和替換的牧民衣服也還在何二與秦三哥身上背着,幹糧的數量雖然不多,省着點卻還是有希望支撐到趕到雁門城下。
閑話扯遠,言歸正傳,好說歹說了許久,咱們的錢參軍才總算是冷靜了下來,停止了哭泣叫喊,抹着眼淚抽泣問,“我們還要走多遠,才能找到有人煙的地方休息?”
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隻有本地人秦三哥,臨時招募來的秦山哥用挎刀指住了前面的山梁,介紹道:“老爺放心,沒多遠了,翻過了那座山,就是通往我老家灘頭村的山路,到了那裏路就能好走些,再到了灘頭村我們就可以休息過夜,吃上一口熱乎的飯菜。灘頭村是在深山裏,應該沒突厥去劫掠。”
絕望的看了一眼那道高聳的山梁,咱們的錢參軍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那走吧,何二,你扶着我點。”
就這樣,在小匪兵何二的攙扶下,咱們的錢參軍又哭哭啼啼的上路了,一瘸一拐又一步三滑的上路了,時不時的停下來休息休息,也時不時的哀歎當官太難,爲了一點少得可憐的薪俸祿米得吃這樣的苦,更不斷抱怨自己的運氣太爛,偏偏碰上了陳應良這樣的狠毒上司,無情上官,那副傷心痛苦的模樣,連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落淚。秦三哥和何二則是不斷的低聲安慰,勸說錢參軍往好處想,多想想把奏章送進了雁門城裏後,會得什麽樣的豐厚賞賜。
賞賜再豐厚也和胸無大志的錢參軍無關,有家有室的錢參軍最大的願望是活着回家,目前的理想是趕緊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好生休息,也就是靠着這點信念的支撐,咱們的錢參軍才總算是勉強翻過了那道山梁,靠着秦三哥的引導,摸到了道路相對比較好走的灘頭村小路上。同時小匪兵何二也通過山路上的痕迹判斷,認定這條山路在近期沒有大量人群行走,錢參軍一行這才小心翼翼的轉上山路,開始向着秦三哥的老家灘頭村行進。
這條小路确實要比在密林中行走容易一些,錢參軍等人的速度也這才好不容易加快了一些,然而往前走了幾路後,錢向民等人剛登上山路高處,小匪兵何二無意間回頭時,卻意外發現山下正有兩人尾随而來,山地戰經驗豐富的何二趕緊低聲報警,拉着錢參軍藏到路邊草叢中,這才仔細打量山下來人,結果讓何二松了口氣的是,山下的兩個男子都是中原裝扮,并非突厥士兵或者奇裝異服的胡人。但何二還是有些擔心,低聲向旁邊的秦三哥問道:“你地面熟,仔細看看,這兩個家夥是否突厥士兵改扮?”
秦三哥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突然驚叫道:“梁小四!怎麽是我們灘頭村的梁小四?”
“是你同村的人?”何二一聽大喜,喜道:“太好了,有你的同鄉在,這下子我們可以輕松多了。”
“不會輕松,還會有麻煩。”秦三哥趕緊搖頭,又咬牙切齒的說道:“我和這個梁小四在村裏是死對頭,從小到大不知道打了多少架,他偷看過我嫂子洗澡,往我家的面粉裏灑過白灰,還往我家茅坑裏砸過石頭,有一年我家的核桃長得好,樹卻在晚上被人突然砍了,到現在還沒查出來是誰幹的,不過我懷疑肯定是這個狗娘養的幹的,因爲村子裏就我和他有仇!”
聽了這話,窮苦出身的何二倒是大點其頭,覺得山下的梁小四十分可恨,吃過見過的錢參軍卻是不以爲然,揮手說道:“多大的事?小孩子的時候,那有不淘氣的?既然是和你一個村子的人,那咱們也用不着躲了,起來快走,争取在天黑前趕到你的老家。”
覺得錢參軍言之有理,何二和秦三哥便也沒有在意,這才離開草叢重新前行,結果這麽一來,山下的梁小四和侯君集也終于發現了錢參軍一行人的存在,同樣被吓了一大跳後,再仔細一看錢參軍等人的模樣後,梁小四也怒發沖冠的罵了起來,“秦小三!怎麽是這個狗娘養的?”
侯君集驚問梁小四發怒的原因,梁小四則如實說道:“他和我是同村的人,不過我和他是死對頭,這個王八蛋,偷摸過我妹妹,往我家裏水缸裏撒過尿,在我家門前潑過糞,前幾年我家的麥垛被人燒了,我一直都懷疑是他幹的!從小到大,我和他不知道打過多少架!”
流氓地痞出身的侯君集可沒錢參軍那樣的胸懷度量,一聽自己的向導吃過這樣的虧,馬上就起了同仇敵忾之心,一揮手說道:“那好,一會追上了他,就把他幹掉,給你出氣!本官可是唐國公的侍衛,殺這麽一個小草民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
深恨秦三哥入骨的梁小四一聽大喜,忙不疊的道謝之餘,趕緊與侯君集一起加快腳步去追秦三哥等人,确實不把錢參軍等人放在眼裏的侯君集還真的做好了殺人準備,然而當好不容易追近了距離後,侯君集卻又馬上傻了眼睛,因爲侯君集這才看清,錢參軍一行三人竟然都帶着雪亮的垮刀,自己和梁小四即便都有武器也是二對三,真動起手來隻有自己這邊吃虧的份。
與此同時,何二也發現了侯君集等人來意不善,趕緊拔出挎刀,警惕的打量侯君集和梁小四,那邊秦三哥則是和梁小四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張口就罵道:“狗娘養的!”
“你他娘的罵誰?”梁小四更是大怒,二話不說就去拔刀,這邊秦三哥也立即拔刀,更加破口大罵,梁小四忍無可忍又仗着有侯君集幫忙,大吼一聲就沖了上來,笨手笨腳的來砍秦三哥,結果卻被跟着馬三寶學了不少武藝的何二飛起一腳踢中胸口,踹了一個四腳朝天,然後何二又一步上前,一腳踏中梁小四拿刀的手,把刀架在梁小四的脖子上,冷冷看着侯君集,以示威脅之意。
“會家子!”目前還在靠吹牛拍馬屁吃飯的侯君集雖然武藝低微,沒吃過豬肉卻也好歹見過豬跑,馬上就看出何二有些武藝,身手具體有多高看不出來,但肯定比自己強!——所以侯君集拔到了一半的挎刀又馬上插了回去。
“哎呀,打什麽打?”心腸勉強還算好的錢參軍開口了,好心說道:“躺在地上的小兄弟,你和秦小哥的事,秦小哥剛才也對我們說了一點,你們都是一個村的人,過去那些恩怨還計較什麽?算了都過去了,就當把以前的事都忘了算了。”
勢不如人,剛才還吹噓要給向導報仇的侯君集馬上換了一副面孔,點頭說道:“這位兄台說得對,梁兄弟,你和秦兄弟過去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别計較了,過去的事,就讓他全部過去吧。”
何二的刀架在脖子上,梁小四當然不敢有半點異議,隻能是乖巧的趕緊答應,何二冷哼了一聲,這才收回了刀,那邊錢參軍又向侯君集拱手問道:“這位兄弟,敢問你的高姓大名,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在下侯君集,從五台縣來,突厥打下了五台城,準備到灘頭村去躲避戰火。”侯君集拱手還禮,又反問道:“這位兄台,請問你的高姓大名,到何處去?”
“我叫錢向民,到……。”錢參軍也不算太傻,及時改了口,道:“也是到深山裏的灘頭村去躲避戰火。”
“是嗎?那太巧了,那麽錢兄,我們同路如何?”侯君集假惺惺的問。
錢參軍本想答應,但是看到了仍然還在怒目對視的秦三哥和梁小四,錢參軍還是改了主意,搖頭笑道:“算了,我和你的向導正好是仇人,走在一起說不定又會起沖突,還是分開走吧。你們年輕腳步快,先請,我們灘頭村見。”
聽了錢參軍這話,侯君集倒也沒有客氣,領了梁小四就先走了,已經四十多歲的錢參軍則領着秦三哥與何二随後而行,彼此間距離很快就重新拉開,也是到了這時候,何二才向錢參軍提醒道:“參軍,剛才那個叫侯君集的,好象沒說真話,他說是從縣城逃難來的,可我們兩天前就看到縣城已經被燒了,他要是從城裏逃出來,應該早就走在我們前面了,怎麽會走在我們後面?”
“管他!”這是錢參軍的大咧咧答複,“管他那來的,隻要他不是突厥就行。”
與此同時,梁小四也向侯君集問起剛才爲什麽不幫忙,侯君集則把眼睛一鼓,沒好氣說道:“幫忙?沒看到他們是三個人,我們是兩個人?還有,剛才那個叫何二的小子,明顯是練過武的,武藝說不定還在我之上,怎麽和他們打?”
“那我就白給他們打了?”梁小四哭喪着臉問道。
“急什麽?”侯君集冷冷說道:“正面打不過他們,我們可以從背後來陰的,隻要先幹掉那個叫何二的會家子,想宰你那個仇人易如反掌。”
喝住了自己的向導,侯君集又在心裏琢磨,暗道:“剛才那個錢向民,到底是從那裏來的,來這裏幹什麽?他說他是五台縣的人,可我的口音不是本地口音他都聽不出來,很明顯他也不是五台縣的人,他爲什麽要對我說假話?”
就這樣,抱着同樣目的卻互相不知道對方底細的兩行人繼續上路了,年輕力壯的侯君集一行走在前面,帶着錢參軍這個拖累的何二等人走在前面,彼此間的距離始終保持在一兩裏内,而到了天色微黑的時候,侯君集和梁小四首先轉過了一個山坳,然後突然停住,許久都沒有動彈,錢向民等人覺得奇怪,趕緊追上來時,卻也和侯君集等人一樣呆住。
呆住的原因是秦三哥和梁小四共同的老家灘頭村,位于一個盆地内的灘頭村此刻已經是處處焦黑,房屋全部都已經夷爲了平地,還連黑煙都看不到一點,很明顯已經被破壞了一段時間,然後秦三哥和梁小四幾乎同時一聲喊,雙雙沖向了自己的家鄉,侯君集趕緊跟上,錢向民與何二對視了一眼後,也趕緊跟了上去。
跟着兩個向導進到村内,村子裏沒有半點人煙,隻有幾具屍體躺在地上,秦三哥和梁小四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何二則和侯君集分别找了一具屍體蹲下檢查,尋找各種線索分析判斷這些屍體的死亡時間,然後很快的,何二就又奔回了錢向民的身邊,低聲說道:“參軍,這些人的死亡時間應該還沒有超過三天,應該是突厥幹的。”
“突厥?”錢參軍的小臉有些變色了,趕緊打量着左右低聲問道:“你肯定是突厥?”
“當然是突厥。”何二低聲答道:“這一帶的大隋軍隊肯定全去勤王了,那有時間到這深山裏打家劫舍?再說了,我們的官軍來征糧,把糧食拿走就是了,又何必用得着屠殺全村,還把村子全燒了?”
何二的話有些武斷,但也還是把錢參軍吓得是小臉蒼白,趕緊左張右望的打量周圍環境,生怕殺人不眨眼的突厥兵突然從那個犄角旮旯沖出來,結果是突厥兵沒找到,卻先聽到了梁小四的哭聲,錢參軍、何二和侯君集循聲找去,很快就看到梁小四正跪在一個院裏,在幾具燒得漆黑的屍體前放聲大哭,侯君集忙進去安慰,錢參軍和何二也趕緊尋找秦三哥,結果卻在梁家的斜對門就找到了秦三哥的家。
秦三哥的家當然也被燒成了一片殘垣斷壁,然而卻沒有聽到秦三哥的哭喊聲,隻看到秦三哥在廢墟裏翻找,錢向民和何二知道他在尋找親人的屍身,便也沒去打擾,隻是幫他擡起被燒塌的房梁,翻找房梁的灰燼,結果翻找了許久後,秦三哥這才擡起頭來,很納悶的說道:“怪了,我哥和我嫂他們呢?還有我的小侄子呢?到那裏去了?”
“你家有幾口人?”何二問道。
“我父母都已經過世了,隻有我哥我嫂,還有一個小侄子。”秦三哥如實答道。
“兩個可能,一是被突厥抓了,二是帶着你的小侄子逃了。”當過土匪的何二在這方面倒是很門清,馬上就指出道:“你哥和你嫂子都是青壯,發現突厥來了肯定跑得很快,就算被突厥攔住也一般都是抓去當苦役,突厥不會輕易殺害這些壯勞力,所以你放心,隻要村子裏沒有他們的屍體,他們就一定還活着。”
秦三哥一聽大喜,趕緊又借着月色去村中查看屍體,灘頭村是個小村,秦三哥沒花多少時間就看遍了村裏的屍體,然後歡呼道:“地上沒有我家的人,我哥他們肯定是跑了。”
“你小聲點!”錢參軍快步沖上去,一把捂住了秦三哥的嘴巴,低聲喝道:“不要大聲說話,突厥說不定還沒走遠,要是把突厥引來,我們就死定了!”
秦三哥一驚,趕緊閉上嘴巴,然後又滿臉疑惑的說道:“突厥是怎麽找到我們這個村子的?我們灘頭村離五台縣很遠啊?五台縣那邊的突厥,應該找不到這裏來啊?”
聽到秦三哥這話,好歹不算吃幹飯的錢參軍也是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