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撲過來的時候兩隻手撐在雨棚上,并沒有發出和它題型比例相對等的撞擊聲,而是很輕,跟貓似的。它沖着我張大嘴巴歪着腦袋,腦袋上有血,但是我似乎都能看見它額頭上因爲暴怒而冒起來的青筋。雖然我知道這隻是一種因爲它的能量影響到我以至于讓我能看到它而已。它距離我的鼻子尖不到一尺的距離,我雖然害怕但卻依然緊緊踩住窗沿,手裏握着紅繩,捏得緊緊的。它似乎是在咆哮但是我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隻看見它張大的嘴巴。于是我鼓起勇氣,又大罵了一句,你不服是不是,不服就來抓我啊!
剛說完這一句,它伸手向我抓來,我早有準備,于是深蹲下去,讓我的腦袋縮回雨棚底下,這樣我就能夠躲開它的手并且讓它的手暴露在我能夠用繩子捆住的範圍裏,于是這時候我迅速用紅繩套住了它伸過來的手,繞了幾圈再拉緊,短短幾秒時間裏,我确定我已經抓住了它,于是低頭對胡宗仁大聲喊道,快拉我進去。
胡宗仁見我得手,開始像拔蘿蔔似的把我扯了進去,我一下子從窗沿上摔到了地上,用力一扯,就把那個女鬼給拉了進屋,掉在我之前準備好的敷上。從胡宗仁的表情來看,他也是看見了這個女鬼的。我倒地後确認了女鬼在敷裏,就迅速爬起來,然後一個側撲,逃到了朱大姐的床上。
我想我當時的姿勢一定很帥,就跟警匪片裏那些牛逼的警察一樣。可惜的是觀衆除了這個女鬼,就隻有胡宗仁了。
女鬼斜着身子站在敷裏,嘴裏沒有出聲的哇哇大叫着,雙手不斷想要伸出來繼續撲向我,咳嗽敷是很結實的,還暫時能夠困住它。于是我對胡宗仁說,你還愣着幹什麽,還不趕緊幫忙。我剛剛從22樓懸空的地方回來,還躲開了一次鬼抓我的動作,早就吓得腿軟了,攤在床上就隻想休息一下。胡宗仁聽我這麽一說,就立刻走到我的敷邊上,那個女鬼好像壓根就沒搭理過胡宗仁,還在一個勁掙紮着想要朝我撲過來。胡宗仁開始雙手并攏,雙腳呈丁字步列好,左右手互相握住指決,開始念咒。
這段咒我認得,是安魂的。主要目的是要讓躁動的鬼魂适當安靜下來。胡宗仁手藝不錯,很快奏效,我看到那個女鬼慢慢開始動作緩和下來,手臂也垂放了下來,雙肩開始一聳一聳的,而此刻我也看到了它肚子上的那條口子,位于肚臍的左側,裏邊還能看見腸子之類的,看上去的确很惡心,而且我也相信了如朱大姐說的那樣,因爲高空摔下的關系,導緻了肚子裂口。
等到它安靜下來,它也慢慢蹲下,最後坐下來,低着頭,雙手撐地。它的腿是盤着的,樣子很像是一個頹廢至極的人,喝醉了酒在地上歇氣的感覺。我示意胡宗仁開始問話,這有别于我們召喚出來的鬼魂,因爲召喚的是它們不得不說,而這個女鬼是自己出現的,所以我們既不能确定它一定會配合我們的問話,也無法确定在問話的過程中會不會再度将它激怒。
從問話的結果中得知,的确如朱大姐說的那樣,這個女鬼,正是7月當天跳樓身亡的那位保潔員大姐。
她本來是個下崗職工,在九零年代末期的時候,因爲政策上的變革,許多企業的職工被所謂的“優化組合”,爲的是給企業減少多餘的勞動力,把一些明明兩個人就能夠完成的事情就不必讓三個人來做,這麽一來,許多在職員工尤其是職業層次較低的,就成了最危險的人群。保潔員大姐說,她原本是在企業裏車間工作,但是後來因爲廠裏生産線上購置了新的設備機器,對于人力勞作的要求就減低了。但是當時廠裏還考慮到這些職工大多都是老職工,而他們這一輩人,很多都是因爲父輩在廠裏工作了一輩子,然後子女自然而然的頂替了父輩的工作。對于裁員,企業當初還是有一些安置打算的。第一次裁員的時候,這位保潔員大姐并不在其中之列,但是由于車間對人力的需求少了,她又是屬于技術工,所以廠裏另外給她調動了職務,去做庫管員。
她告訴我們,當初她們廠裏主要生産的是汽車和摩托車的配件産品,可這些技術逐漸被淘汰了。本來到庫房當庫管員也算是個清閑的工作,每天隻需要按時點貨即可,還不用忍受機器的轟鳴聲與刺鼻的機油味。她說,盡管工資收入并沒有發生什麽大的變化,但那幾年卻遭遇了物價的飛漲,許多産品的價格變得讓她承受不了,她才漸漸察覺到,原來自己這點工資,根本就不夠生活。
到了 00年初的時候,企業再一次進行所謂的“優化組合”,這次她就沒能夠再躲過,成了被裁人員。當時的領導說得很好聽,說将來會把她們召回,但是依舊無法改變事實。于是停了保潔員大姐的社保和醫保,從此她就沒了生活着落。大姐說,本來自己打零工的話,還是能夠勉強維持生計,但是自己已經繳納了很多年的社保和醫保因此停了下來的話,自己歲數大了以後是根本沒有保障的。而絕大多數聘用臨時工的企業是不會給她們繳納這些福利的。于是從下崗後的第二個月開始,她就同時兼顧了兩份工作,一份工作是給各種大商場百貨樓或是超市當保潔員,一是挂靠在家政類服務公司,專門給那些不願意自己打掃衛生的住戶們做清潔,她甚至一度還擔當了那些新裝修的房屋開荒除渣的工作。大姐說,那段時間自己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雖然累,但是收入比起以前在廠裏來說,要多了不少,這些多出來的部分,就能夠讓她自己以個人的名義續交醫保和社保金。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想要吐槽了,我至今沒有醫保和社保,因爲早前曾經看到别人算過一筆帳,按照每年繳納社保金最低年限十五年算,退休年齡60歲來計算的話,那麽我至少要活到75歲才能夠把我繳納的社保金本錢給拿回來。而現在雖然人普遍高齡了,但是還是有不少人活不到75歲甚至連退休年齡都活不到。那之前的就是白繳了。醫保更是如此,大醫院不認地方醫院的,城裏醫院不認區縣來的,一提到醫保就讓你辦住院,理由是這樣才能報銷,但是給你用自費的藥,一個感冒輸液都能醫出幾千塊,優越性究竟在哪兒作爲我個人還真是沒察覺。
大姐她接着告訴我們,在自己自殺之前的幾天,自己因爲上班忘記了打卡,而被莫名其妙的記了曠工一次,記曠工的那位領班當天還明明跟她在一起。本來罰款也隻有幾十塊錢這其實沒什麽,但是自己想着覺得不服氣,隻是要消除曠工罰款可以照交,爲此跟領班申訴,在被駁回之後她又繼續跟領導申訴,反反複複很多次,弄得那些領導認爲她很斤斤計較,就開始不爽她,在工作上百般刁難她。她說她工作的區域是在這個商場裏的超市,由于有小人在後頭做絆,她開始被栽贓上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例如工作不認真,和顧客發生争執,甚至是偷東西之類的。爲了這些她一次次跟領導申訴,這就是爲什麽朱大姐好幾次都看到她在領導的辦公室門口進進出出的。而自己自殺的當天,就是被領導和領班一起在辦公室狠狠的羞辱了一頓,還被罰站,她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覺得非常屈辱。而直到那個時候才察覺到,領導根本就不是不幫她,而是壓根就想要用這樣的方式逼她自己離職。一時想不通,爬到窗台上就跳了下去。
胡宗仁問她,可是既然這樣你爲什麽要來纏着朱大姐?人家可是好心遞給你水的人。保潔員大姐說,在她生命的最後一點時間裏,路過她身邊的人很多,大多數人都好像覺得自己晦氣,走路都繞着走,隻有朱大姐給了她一點溫暖和善意,哪怕隻有一點。她說,既然是最後一點時間,要走也總得帶點美好的東西走吧,但是她缺乏争取的表達方式,加上自己的死狀本來就很慘,搞到最後,卻變成了吓人。她說她沒有害朱大姐的想法,隻是純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跟她說一聲謝謝。
自殺的鬼魂會反複受到當初自己死時候的折磨,這是各派都公認的。我想也是因爲如此,它每次繞過朱大姐夫婦察覺到的方式,才顯得這麽可怕。我從來不相信死人會說假話,事實上這麽多年我也沒遇到過這種被死人欺騙的情況,換句話說,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死人比活人還誠實,還真摯。它們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在表達自己的訴求,它們最缺的,就是我們這些能夠聽懂它們内心的人。
由于是自殺,所以無法直接送走。胡宗仁按照一貫的方式在帶路後把魂魄收集到了八卦袋中,等戾氣消除一周天之後,再擇吉日單獨送行。
我和胡宗仁幫忙打掃了朱大姐的房間,并補好了那雨棚上的口子,因爲我們知道它再也不會打開了。當晚子時之後,進入了新的一天,我們則連夜把鑰匙給朱大姐夫妻送了過去,并轉達了那位大姐的謝意。
事後,我和胡宗仁托朋友關系對那家商場的領導施壓,胡宗仁甚至還做了些手腳,吓得那位領導賠付了足夠多的撫恤金,但是那又怎麽樣,雖非兇手,但他的作爲和殺人沒有區别,他的餘生,還是交給無盡的恐懼和自責吧。
收到酬金後胡宗仁約我吃飯,他不斷自誇當時惡整那位領導的時候心裏有多爽,順便還表揚了一下我在空中優雅的身段。盡管嬉皮笑臉的,但是胡宗仁最後還是認真的告訴我,真希望咱們将來不會在遇到這樣的鬼了。
我問他爲什麽,他說,因爲沒有公道,我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