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聲控燈因爲胡宗仁砸門的關系又亮了起來,而這個本來就不大的走廊通道因此發出了很大的回聲。我問胡宗仁,你這是在幹什麽。胡宗仁停下手裏的錘子對我說,這就是那個小鬼的家。
我攔住他我說就算是你也别把人家門給砸壞了呀,今後鎖不住了怎麽辦。胡宗仁說那你說怎麽辦,于是我折返回了杜女士家裏,找來一根小鐵絲,彎成一條簡筆畫小魚的形狀,把魚頭伸進鑰匙孔,确定勾住了東西之後,再兩頭拉緊,然後突然使勁朝着開鎖的方向一拉,門就打開了。這個房門本來也不是防盜門,而是以前那種老式實木門,這種鎖的鑰匙是車銷式的,很容易就能打開。
進屋之後,眼前的光景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屋裏的設施非常簡陋,一張木質的長條沙發上扔了兩個破破爛爛的坐墊,沙發前的茶幾上也三方這一些報紙和瓜子殼,我伸手撥弄了一下瓜子殼,在報紙上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瓜子的印記。我幾乎不敢用力呼吸,因爲這裏的灰塵實在是太大了。除了那台放在地上用幾個磚頭墊起來的黑白電視機以外,我幾乎找不到人和一樣家電。房子的格局和杜女士家是一模一樣的,有兩個卧室。主卧裏有一張已經散架的拼接床,地上一角放着一些白酒瓶子,歪歪倒倒的。另一間卧室裏隻有一個地鋪,上邊也亂七八糟的放了不少褥子之類的東西,我每走一步都能夠揚起地上的灰塵。廚房裏的竈台上,除了一個水杯和幾個破碗之外,還有一個老舊的單口煤氣竈,地上和卧室差不多,散落了很多白酒瓶子。在客廳的一角靠近電視機的方向,有幾個小凳子,凳子是那種廢棄的木工闆自己釘的,同樣也積滿了灰塵,而陽台的窗戶卻關得死死的,整個屋子裏有股讓人不舒服的怪味。
從四下散落的酒瓶子數量來看,這個屋子以前的主人一定是個非常嗜酒的人,酒瓶的形狀表面這些酒幾乎全是老白幹,重慶的老白幹度數挺高的,一個連碗筷都沒有幾副的人如此大量的飲酒,生活質量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胡宗仁說這兒是那個小鬼的家,并且它在杜女士的懷裏尋找溫暖和母愛,那說明這個屋子的主人,肯定不會是這個小鬼的媽媽。
就在這個時候,房子的門吱嘎一聲響了起來,有人探頭進來在門口看着我們。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肯定是剛才胡宗仁那一陣砸門的聲音驚動到了别人。杜女士對那個老太太打招呼說,張媽你怎麽過來了,看樣子她們認識。
張媽說,我剛才在家裏睡午覺呢,被幾聲敲東西的聲音給驚醒了,于是就過來看看,我說小杜啊,你怎麽跑到這個屋子裏來了?杜女士看了看我和胡宗仁,于是對張媽說,是這樣的,我家裏出了點問題,找來兩個師傅幫忙看一看。這兩個師傅說問題的根源就在這兒,找不到這家的住戶,而且我也是要在這裏長住,所以就貿然把門打開了。
張媽走進屋子裏來,帶着審視的目光打量着我和胡宗仁。我被張媽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雖然砸門的是胡宗仁,但是撬鎖的畢竟還是我。于是我撓了撓頭問張媽說,阿姨啊,這個地方是不是曾經住了個小孩子啊?張媽帶着驚訝的眼神看着我說,你是怎麽知道的?我說我們這不進屋來就是調查這件事的嗎?張媽問我,你們是警察嗎?我說我們不是,不過我們幹的事情和他們類型差不多,就是方向不一樣罷了。張媽又問杜女士,這兩位年輕人都是你請來的啊?杜女士再一次點頭向她肯定。
張媽說,這裏在早些年的時候是住了個小孩,這個孩子可命苦了。原本如果張媽沒有出現的話,我和杜女士肯定是會讓胡宗仁來說出這個小孩的身世的。既然張媽來了,那我就順着讓她說了,省得還讓胡宗仁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張媽說,這個孩子造孽慘了,他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别人跑了,從那以後他爸爸就開始酗酒,賭博,你看看這個家嘛,你們不要以爲是人搬走了,東西收拾走了才像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家本來還可以,就是他老漢出去賭錢,欠了一屁股的賬,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部都拿出去賣了,還三天兩頭被追債的人來砍門讨債,娃兒還這麽小,老漢又沒有個固定工作,打牌赢了就吃頓肉,輸了父子倆從來都是鹹菜稀飯,有好多次我都看到娃兒造孽,還時不時給他們家弄塊臘肉,送點雞蛋什麽的。
我問張媽,那孩子後來是怎麽死的?張媽歎了口氣說,這個事情歸根結底還是要怪他媽,本來這個房子是娃兒老漢的,他媽是嫁進來的。才開始那幾年大家鄰裏關系還很不錯,經常串門,結婚後沒好久他媽媽就懷上他了,懷孕期間我們鄰居些還細心照顧,他媽媽還是很健談一個人,人又年輕,就是有點不腳踏實地,喜歡追求一些很不實際的東西。我問張媽什麽叫做不實際?張媽說,我們這一輩人,吃過苦,所以知道安定生活來之不易。有些傳統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雖然老話是這麽說,年輕人如果覺得現在的條件差了,努力奮鬥就是了,總有出頭日。這個孩子的媽媽,就是太過于不滿于現在的生活了。
張媽說,這個孩子的爸爸本來是廠裏的職工,在車間工作,沒什麽文化,雖然錢掙得不多但是人還是很踏實。孩子的媽媽成天人前人後就說自己老公沒用,不會掙錢什麽的,還說當初自己瞎了眼才跟了他等等之類的話。這些話跟我們鄰居說,你說好笑話人嘛!張媽接着說,我們大家都當她是孕期反應大,也就沒說什麽,也沒把這些話跟娃兒的爸爸說過,何必去搞得别人夫妻不和呢。可是等到這個孩子出生以後,還不到一歲就給孩子斷奶了,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們聽到娃兒和娃兒的爸爸都在屋裏哇哇大哭,大家很關心于是就去問怎麽了,才知道娃兒的媽媽早在懷孕的時候就另外去混了一個男人,等到孩子一斷奶,馬上就跟着那個男人跑了,至于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包括她自己的爹媽都不知道。就隻是底樓老王看到那天娃兒的媽媽上了一台黑色的好車,然後從此就再也沒人見過她了。
張媽接着說,你想想嘛,娃兒還這麽小,一歲都沒有,這個男的又是在車間上班,咋個照顧得過來嘛,所以一開始就是喊娃兒的奶奶來這裏住了一段時間,幫忙帶小孩,到了孩子三歲的時候,奶奶也去世了。這麽一來這個家就基本上完全垮了,男人要照顧娃兒隻能把工作辭了,可能是覺得生活不如意,這個男的就開始酗酒,賭博,等到娃兒5歲開始,這個男人就開始變得很狂躁了,親人都不來往,脾氣也很大,看到娃兒就像看到他媽媽一樣,經常打娃兒,有時候我們去勸,他就拿起菜刀吓唬我們說,他們家的事情誰也不要管。有好幾次我買菜回家都看到他把娃兒雙手綁着捆在門口那個消防栓那個管子那兒。
于是我突然想起來之前在消防栓管子上曾發現了類似手抓住管子的靈異反應,原來這就是原因。我雖然聽了張媽的述說覺得很生氣,但是我竟然不知道我究竟該生誰的氣,是孩子的爸爸還是孩子的媽媽,這期間如果孩子媽媽沒有跟别的男人跑掉的話,或許這個家也隻是過得窮苦一點,絕不至于妻離子散的。張媽接着說,後來有一次孩子就生病了,因爲長期營養不良和挨打的關系,孩子本來就很虛弱,送醫院都是我和我家老頭子送去的,打電話也找不到娃兒的老漢,結果娃兒在醫院沒撐多久就死了,回來辦喪事需要通知家屬,這才找人來把門給撬開了,結果撬開後發現,娃兒的爸爸一直在家裏的,喝酒喝醉了,不省人事。等到好不容易酒醒了,街坊們幫忙把喪事都辦完了。
張媽說,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後悔自責了,總之那之後沒好久就不聲不響的搬走了。胡宗仁聽完之後,攤開手對我說,你還記得你在樓梯口找到的反應嗎?沒有上樓也沒有下樓。我說記得,胡宗仁說,孩子想過要跑,但是他不敢。也害怕自己本來就沒有媽媽,跑了連爸爸也沒有了,這就是他告訴我的。
我突然心裏酸溜溜的,轉頭看杜女士,她也在悄悄抹眼淚。我們沒有動屋裏任何東西,隻是找了個借口把張媽給支開了,也沒必要讓她知道我們是幹嘛的。就在屋子裏給這個孩子帶路送了一程。杜女士問了胡宗仁這個孩子的姓名,并說自己會在家裏給他供一個牌位,雖然自己和他非親非故的,既然他想要在我這裏找到關愛,那我能給的就一定給。
拿了錢離開杜女士家後,我還是心情不怎麽好,和胡宗仁無關,完全是因爲那個孩子。胡宗仁大概是看出來了,于是對我說,咱們倆也别繼續吵了,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現在你明白我那天爲什麽突然很郁悶了吧?
他歎氣說,本來我以爲我早就看淡了生死了,誰知道動辄情感的事,心裏就好像被一塊石頭壓着,越來越重,我本來生活得單純快樂,卻要不斷走到别人的生活裏,去承擔這些原本不該我承擔甚至我不該知道的事,怎麽能不沉重?我告訴胡宗仁,你說得對,這并不是誰的責任,而是我們無法逃避,所以還能怎麽樣,咱們還回得去嗎?
胡宗仁沒有說話,而是去小賣部買了兩瓶易拉罐啤酒,我倆一人一瓶,默默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