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乍現
腦死亡，或者說，精神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
但精神依附于肉體。
肉體死亡後，精神同樣會消散。
意識體上傳的本質，是抛棄凡軀，關于這項技術的應用，安迪頗有了解，可核心的，底層的原理，他還不得要領。
真正懂的，隻有艾倫。
不過他大約可以猜測出克莉的情況，應該是在腦死亡之前，他就通過瑤光I型以某種方式把自己的意識上傳進了本地服務器。
他超越凡人了。
連接瑤光I型的本地數據庫，粗略看了看，嗯……快裝滿了。
這是智械的典型特征。
意識轉化爲數據後，會不斷增殖——有一種說法，人腦之所以會遺忘，是因爲它沒有辦法處理那麽多線程的數據。
所以将一部分數據封存，這就是你必須回憶才能想起來的東西了。
一部分數據同化，這就是遊泳、吃飯這一類學會了就無法忘記的東西了。
還有一部分數據，則直接删除，有時未必會删得很徹底，所以被催眠，或是處于夢境中時，你或許能記起嬰兒時期的一些畫面。
但這種問題并不存在于智械身上，起碼沒那麽嚴重。
智械隻要活着，就會源源不斷的産生數據，記錄存儲需要強大的硬件支持，或者這麽說……人腦幾乎所有的缺點，它們都可通過升級硬件來解決。
快裝滿了，它如果不删除，就得擴充自己的硬盤了。
得趕快把這台機器連同克莉的屍體一起帶回去，如果他真的完成了自己的意識體數據化，那麽删除會帶來很麻煩的後果，這是艾倫最終也沒能解決的問題，前世有一種觀點……
鐵心滅絕者，是删出來的。
人類的主觀意識總是希望自己能更理性，更功利，如果你掌握了删除自己記憶的能力，你會删哪些東西？
這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因爲‘删除’和‘遺忘’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你所忘記的東西，其實都成爲了養分，滋養了你的靈魂，讓你不斷成長，正因爲忘記了許多東西，所以你也接受了許多東西。
直截了當的删除，是在給自己的人性‘恢複出廠設置’，删到最後就不存在意識這個概念了，而是成了……魔怔人。
不過在這之前，還得解決一點小麻煩。
要把這台瑤光I型完整的帶回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智械的靈魂是數據，肉體是硬件，數據可以在硬件中流動，且幾乎是時刻保持流動的。
現在這台瑤光I型成爲了克莉的載體，可他不是隻能将這東西當做載體，他可以把自己轉移到任何地方。
此時此刻，他的大部分數據在瑤光I型的本地數據庫裏，少部分在步兵藝術裏，如果安迪直接拔網線……
未保存‘當前任務’，會丢失線上的那部分數據。
但也不能不拔，不拔，羲和那邊随時會注意到他。
得讓他的靈魂回家，完全回到瑤光I型裏。
操縱瑤光I型把他‘保存’回來？
安迪不太了解克莉現在的具體情況，但他了解數據化意識體，以現有的設備和技術，數據攻防戰，他不可能鬥得過智械。
得談。
隻有克莉自己才能把自己保存回來。
把自己的數據線插上瑤光I型，進入半潛入模式。
一陣眩暈之後，他‘看到’了一個黑暗的世界。
那裏是瑤光I型的本地數據庫，安迪正處于一個沙盒系統中——他沒有直接進入克莉的地盤。
直接進去很危險，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數據化意識體可以做到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還記得被安迪操縱腦機過載燒死的那個靈能武士麽？
直接進去，等于不設防，他如果反向滲透，同樣可以做到和安迪一樣的事情。
先觀察。
數據化意識體也是人，也可以交流。
黑暗的世界中，克莉幼小的身體在奔跑騰挪，時不時停下腳步，瞄準、開槍……
這是線上數據在本地服務器的投射，他現在仍舊在步兵藝術裏開挂。
看了那麽一會兒，安迪注意到一些事。
他的形象并不完整，全身上下有很多曝光馬賽克，時不時清晰的臉上，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行爲也沒有邏輯，很混亂，如果是一個保有完整意識的人，做事會有目标，就像在玩步兵藝術一樣，你得區分敵友，擊殺指揮官，占領資源點……而不是像他一樣，胡打一氣。
還有就是，本地數據增殖得過于異常了。
瑤光I型的硬盤可不小，短短十幾天就快裝滿了，這是個什麽概念？
——他中毒了。
不是罂粟的那種毒，而是信息病毒。
數據的本質是邏輯，合理的邏輯産生合理的數據，進而産生合理的意識。
意識的數據化是100%複刻本人的神經運動，當他數據化時，正處于極度難受之中，數據同樣複刻了他當時的感覺，産生了錯誤的邏輯。
或者這麽說吧，這家夥轉化出的不是‘數據化意識體’，而是‘病毒化意識體’。
這是個發狂的智械。
不過似乎也還有一些意識，這就可以交流。
安迪把手放在了數據線上——因爲是半潛入模式，所以他可以在現實與網絡上同時行動。
要是談判破裂，就直接拔線。
然後他轉換了自己的形象。
變成了一個女人。
走出自己的沙盒，走進克莉的世界。
啪！——
在他進入的一瞬間，克莉調轉槍口，向他開火。
因爲這地方不在步兵藝術的框架下，所以這一切行爲沒有任何意義，子彈穿過安迪的身體，什麽都沒有發生。
“你，你是誰？爲什麽會在這裏！？”
“我是琳達，你的姐姐啊。”
“姐……姐姐？”
“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記得……姐姐……”
黑暗的世界中，彩色的畫面流轉，最終定格在了一張照片上。
牙牙學語的克莉在地上哭，父母在遠處笑，而更遠處，姐姐躲在櫃子後面，怯生生的看着他。
“姐，姐姐……我，我很痛苦！”
他放下了槍，抱着頭，一副痛苦萬分的樣子……
“沒關系，沒關系，克莉，姐姐可以幫你。”
安迪緩緩走向他，後者擡起頭，臉上的馬賽克不斷變換：
“姐姐……可以幫我？”
“當然可以。”安迪說。
——恐怕不能，轉換時底層邏輯出了錯誤，源代碼就有問題，真要幫他，除了直接全删除重寫……人這種東西，删了怎麽重寫？
也許艾倫有辦法？
不，安迪覺得這可能很小。
“我，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這種痛苦，姐姐，我，我就是很痛苦！”
這種痛苦和他在現實世界裏感受到的那種不一樣，但原理恐怕是一緻的，他感覺到的，是痛苦本身。
“沒關系，沒關系，我可以幫你，克莉，你得先回來這裏，我才能幫你。”
“我不能回來！我隻有在遊戲裏，才能稍微緩解一些，姐姐！我沒有辦法……我已經死了！”
他猛然擡起頭，看着安迪。
所以，主體意識是完全保留的，對吧。
他還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你怎麽進來的！？你不是姐姐！”
“不，我是！我真的是！”
安迪安撫他道：“你還記得你給我發的消息麽？我來看你比賽了……”
用一種輕柔的語氣，緩緩講述，把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編得柔情似水。
安迪沒有欺騙他，因爲從某種意義上，這的确是在幫他。
“我找了你很久，克莉。”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你。”
“我時時刻刻都很思念你。”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克莉。”
臉上馬賽克的變幻速度似乎慢了許多。
“回，回家？”
“對，就是回家，快回來吧，克莉。”
少年趴在地上想了想，然後他便回來了。
同一時刻，安迪拔下了網線，退出瑤光I型。
“姐，姐姐？”
…………
拔下網線，一束光照到了安迪的臉上。
那是從窗簾縫隙間透入的陽光，帶着些清晨的涼意，有些刺眼。
天，亮了。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
嘩！——
拉開窗簾的一瞬，那股涼意消散了，溫暖的感覺包裹他全身，又越過他的身體，湧入漆黑屋子，灑在瑤光I型上，灑在滿是血污的玻璃罩上，灑在少年殘破的軀體上。
蠕動的蛆蟲像是被太陽灼燒一般，蜂擁着，攢動着，擠進黑暗的角落。
他看上去沒那麽可怕了，朽爛的臉上，似乎還有一抹笑容。
哈，這不過是我的自我催眠吧？爲了給自己的卑劣行徑找個借口。
他現在一個人在那裏面，怎麽會笑呢，肯定痛苦萬分。
那可是永恒的煉獄呐。
安迪推開窗子。
新鮮的暖風中帶着一股香蕉的甜膩，撲面而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幹淨而聖潔的空氣，真舒服，腦子裏的陰霾仿佛也被驅散了。
哈，根本不是吧。
碳基生物腐敗的過程中會産生大量硫化氫和氨氣，是有毒的，現在空氣流通……這根本不是什麽心理作用，就是生理作用。
不，也不完全是生理作用。
他眺望遠方。
成片香蕉林的盡頭，朝陽升起的地方，有許多高壓輸電架。
揮動信息闆，查詢附近的電網圖。
哈勃将農業實驗園區設在了貧民窟的另一頭，這裏是他發展新式農業的起點，農業的實驗與實施是兩個概念。
具體實施可以規模化，機械化種植。
而實驗則需用到大量人力，這個地方，的确是三角洲人力最充裕的地方，而且很安全，不像罂粟田，因爲過高的附加價值，反而會引起周圍貧民的觊觎。
電網很強勁，地理位置也很好，足夠偏，足夠靜，有任何動靜，地面人員想趕到，要麽穿過哈勃的香蕉園，要麽穿過整個貧民窟，這都得花不斷的時間。
轉過身來，安迪看着重獲陽光的屋子。
看着四面牆壁上，那些見證了一個少年悲慘命運的血迹。
——這裏，是個築基的好地方。
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輕道。
“喂！——安迪！”
他聽到有人在喊自己。
轉過身，窗外，霍格站在太陽升起的方向：
“天亮了，去吃點東西嗎？”
“好！——”
——
結果霍格扔來的香蕉。
不大，大約隻有食指那麽長。
安迪剝開皮，咬了一口，有一股類似面粉的香味在嘴裏萦繞。
不甜，甚至水分也不多。
“轉基因作物，”霍格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哈勃掌權的這些年也不是什麽都沒做，你看那邊……”
“那邊，是準備用于主要貿易的高端水果，口味豐富，營養全面……”
“而這裏，是特種作物，你吃的這個香蕉叫做面包香蕉，澱粉含量很高，兩根就可以飽食，說是水果，其實更像主食，不過現在還隻能人工培育，無法進入立體農業系統。”
“這幾十年來荒土上一直糧食短缺，吃飽飯才是人的第一需求，如果能把這東西規模化，種一棟樓就能提供至少三萬人的日常需要，這是個很大的市場……”
安迪掂了掂手裏的半截香蕉，笑着道：
“所以你這棟樓的經濟價值，有一畝罂粟高麽？”
霍格的表情僵住了。
“有。”他說。
當然有，三萬人的口糧，當然比一畝罂粟高，可一棟樓比一畝田，這本就是不公平的對比，他這是在強詞奪理。
——他們怎麽會比公司更聰明呢？
不可能的。
這都什麽年代了，人類怎麽會吃不飽？
特種作物，公司不搞，自然有公司的理由。
兩人穿行在香蕉田裏，絮絮叨叨的說着一些話，快到正門時，安迪把香蕉皮随手扔在路邊。
“如果我向你提供利維坦和乃猜之間的情報，你知道對我會有什麽影響嗎？”
“海德拉有九成可能發現你的違規操作，不管他們查不查得出來，但公司定罪隻要有一個推論就夠了，情報本身沒有意義，可根據情報哈勃就能洞悉利維坦和乃猜的動作，一旦他未蔔先知得太多，海德拉肯定會察覺到是特勤部門洩密，你一定會出事。”
“那怎麽辦呢？”安迪問。
“我不會全都告訴哈勃，”霍格說，“即便他能輕松的赢，我也會讓他赢得很慘，這樣就能保護你——這樣，可以麽？”
“可以。”安迪點頭，“不過我還有兩個條件。”
“什麽條……”
霍格頓住了，因爲安迪還沒有說條件，可信息闆上，已經發來了情報。
“我想要一些高純度的單晶矽，至少20個N以上。”
“這很容易，三天内我就能給你——然後呢，還有個條件是什麽？”
“還有就是……”
安迪看着霍格的眼睛：
“這是安迪個人，對霍格個人的幫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