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慘烈的終結
天快亮了。
陰暗的樓梯間裏,沒有一盞燈。
安迪走上五樓,一整熱風吹來——此時的三角洲正是初夏時分,即便是夜晚,也異常悶熱。
穿過樓道的熱風中有一股細微的,血肉腐敗的惡臭味。
安迪抽了抽鼻子,心中并未有任何驚訝感。
從第一天在勞斯體育館裏得知克莉失蹤時,他心中大約就猜到了這個少年的結局——這年頭的失蹤,還能是什麽呢?
而後随着調查的深入,關于他的情況掌握越來越多,答案……已經八九不離十。
走到霍格指示的門前,安迪握住門把手。
沒鎖。
轉動門把,推開一條縫隙。
更加強烈的惡臭從流動的空氣中湧出,他直接推開整扇門,皺着眉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後另一隻手摸向牆壁。
啪嗒——
按動牆上的開關,卻沒有燈亮起。
壞了。
收回手,看着指尖的灰塵。
壞了很久了。
但這屋子裏,并非沒有光亮。
最中間的位置,有淡藍色的線形流光閃爍,那是台大約兩米多長的機器,應該是某種全潛入式的腦機終端。
屋裏沒有任何生命反應。
是以安迪并未直接走向那台終端,而是打開手掌的照明燈,從一側的牆壁開始,一邊走,一邊看,直至環繞整間屋子。
不像是個瘾君子的住處,整潔,卻不幹淨,應該是打掃過,但也僅僅是粗略打掃。
所謂的整潔,是因爲這屋裏本就沒有多少東西。
一張桌子,一張床……沒了。
哦,不是,桌上有個舊式的電子相冊。
而不幹淨,是因爲屋裏有很多灰,這地方空間不大,但這裏的主人似乎隻在床和中央的腦機終端附近幾平米的空間活動。
沒人活動的地方,自然落滿灰塵,包裹那張桌子,已經桌上的電子相冊。
安迪拿起相冊,随手翻開。
什麽都沒有。
是個空殼子。
啊,是了,相冊裏芯片儲存卡一類的電子元件,也是有價值的……粉佬沒有人性,他最後會留下這麽個空殼,想必是因爲這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
但粉佬,沒有人性。
沒把殼子也拿去賣了,隻能是因爲……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他有了别的經濟來源,又或者是來不及賣就死了。
——安迪更傾向于前一種。
因爲牆壁上有些黯沉的斑痕,應該血迹。
粉刷過,但因爲牆體本身材質的問題,刷得不徹底。
粉佬做不到這樣的事情,所以……是安東尼吧。
安迪兀自搖了搖頭,沒有猜的必要。
所有答案都在那台閃爍着幽藍光芒的機器裏。
回身,走到機器旁,上下打量一番,安迪會心一笑。
已經有一部分答案了。
這的确是台腦機終端,而且是台非常了不起的腦機終端,它是‘瑤光I型’。
無論是克莉還是安東尼,絕無可能從正常渠道得到這東西。
後方的安全裝置被拆掉了——這東西是爲了确保使用者的安全,畢竟神經鏈接之後,使用者完全無法感知外界,一旦有什麽危險……安全裝置會把他彈出來。
所以是自殺。
而且是這年頭最爲廣泛的自殺方式。
維生倉上方,營養液計數爲‘83/100’。
也就是說,最有可能的自殺時間是17天前,就在安東尼死後不久。
不過這倒是有趣了。
這種死法,絕無可能死這麽快。
——透明的玻璃罩上,一片血肉模糊,同樣也印證了安迪的猜想。
他不是‘這種’死法。
重新裝上安全裝置,終端在感知到使用者死亡後,自動打開。
屋裏的味道更大了。
安迪看着緊緊躺在潛入倉裏的那個人,那個渾身潰爛爬滿蛆蟲的人……
從氣溫和人體腐敗時間推算,他的死亡時間應該和‘自殺時間’一緻,所幸還不算太久,也就17天左右,還能從面容勉強辨認。
的确是克莉。
探手,穿過幹枯凝結的頭發,從腐爛的後頸上拽下他的腦機芯片,甩掉粘連的穢物,擦了擦,插進自己的腰間。
答案都在這裏面,看一看就知道了。
…………
大約一個小時後,安迪睜開了眼。
他看着深潛倉裏慘絕人寰的景象,歎了一口氣。
他遠不如她姐姐來得幸福,或者說,他這一生,就從未幸福過。
當他降生之時,父親就已經是個粉佬,不事工作,坐吃山空……還好他有個母親——但這或許又是不幸的根源,沒這個母親,他恐怕很小就夭折了。
不來人間走一遭,就不會遭受這麽多痛苦。
幼年時爲了保護母親失手弑父。
然後又因爲無知……或許根本不是無知吧,走上了父親一樣的道路。
粉佬,沒有人性的。
癫狂弑母。
從那一刻起,克莉其實已經死了,耗盡所有希望之後,他站上了天台……
可安東尼又把他拉了回來。
安東尼,對,安東尼。
如果不是事先從霍格那裏知道了内情,這個時候……安迪都想象不出自己的表情,就像克莉一樣,他到死都沒有明白所有的事。
畢竟,那曾是那樣一個,完美的朋友啊。
爲什麽一夜之間,會從好人變成……
其實沒有什麽好壞。
——前世一位長者曾告訴安迪:如果想知道一個世界還有沒有希望,看他們的孩子就好了,看他們的孩子是如何失敗的?又能失敗幾次?
越是有希望的世界,就越能容許他們的孩子從越高的地方摔下來,而不至于傷筋動骨。
越是有希望的世界,就越能容許他們的孩子吸取教訓,從谷底奮起,卷土重來,一次又一次。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希望了。
因爲努力的代價已經大到了必須付出生命去搏一次機會的程度。
安東尼把這事想簡單了,他還以爲這是他和克莉在深夜打遊戲。
可他後來應該是明白了,在拉起那麽多人,特别是輸給BB戰隊一場後,他終于明白了。
輸一次,所有人都得完蛋。
所以他做的事情并不奇怪,就像那天晚上,白鴿戰隊的隊員去搶琳達一樣,他們怎麽可以對隊友的姐姐下手呢?
——這不是這些貧窮少年獨有的問題,就算是備受羨慕的公司狗也一樣。
當初羅塞副主管壓上身家性命像是瘋狗一樣逮誰咬誰,因爲他知道,搞砸一次,不是打回原形,是直接打死。
沒有什麽好壞可言。
安東尼對克莉足夠好了,他甚至把這台‘瑤光I型’都給了克莉。
瑤光I型,是克莉能完成意識體上傳的一半答案。
羲和科技出品的次時代概念終端,算算時間,第一批原型機應該就是最近兩年制造的。
還沒有上市,所以這不是錢能買到的東西。
安東尼認識賓的确切時間,是在積分賽後半段,也就是他讓克莉用藥的那段時間——可能就是那場輸掉的比賽讓賓注意到這這隻草根戰隊。
從他的腦機數據裏,可以得知一個很明顯的答案。
他不是被迫的,他向賓出賣了自己。
賓和他維持了一段時間的親密關系,贈送了他很多禮物。
羲和的概念機,像是人間之神的手筆。
這台機器的産量不多,正式上市隻有一個批次,但在未來的曆史中會很有名。
因爲它使用了真正的神經網絡技術,而且,出了嚴重的事故,死了很多人,賣出第一批之後馬上就被叫停了。
——它成爲了鐵心滅絕者的背景闆,成功的神經網絡技術,與失敗的神經網絡技術。
不過現在看來,恐怕是同一個技術。
艾倫從克莉這裏,得到了還未上市的概念機,然後補完了羲和的錯誤。
果然啊,曆史是個吊詭的東西,不親身經曆,你都不知道背後有什麽秘密。
然後,另一半答案……
安迪看着深潛倉裏的一片血肉模糊,那些露出白骨的手腳,以及手腳上的手铐……白骨,不是因腐化而露出的。
揮動信息闆,從克莉的腦機裏調出數據,一段視頻開始播放。
…………
世間如森羅地獄,人生如行屍走肉。
我會記得這個感覺,下輩子,哪怕是做豬做狗,也不做人了。
——他揚起手,将鑰匙扔在了自己永遠夠不到的陽光下。
玻璃罩緩緩合攏,枯瘦的少年閉上眼睛,進入了永遠快樂的幸福世界。
新洲大饑荒時,那些難民就是這麽死的。
深潛模式可以注入幾十到數百天的營養液,可不意味着你真的能躺這麽久。
就像汽車能加滿油,并不意味着能從滿油一直燒到無油。
營養液本身不是身體攝取能量,維持健康的替代途徑,它隻是個輔助手段,完全靠營養液活着,會導緻身體機能緩慢衰竭,最終死亡。
而因爲大腦神經直連了賽博空間,感知被取代,這個過程躺在裏面的人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們都是在賽博空間裏快快樂樂的玩着,突然現實中大腦機能停擺,虛拟世界裏角色瞬間消失,沒有任何痛苦的,突然暴斃的。
而這對克莉來說,他幾乎是選擇了一種人類最終極,最痛苦的死法。
罂粟制品的成瘾原因,在于多巴胺。
多巴胺是傳遞神經沖動的化學物質,尤其是關于‘快樂’的神經沖動,或者換一種說法,人要感受到快樂,得經由媒介傳遞信息給大腦,經過一系列腦部運動,最後感覺到快樂。
媒介,是快樂的起點,也是必經的一環。
什麽是媒介?
你得到一個新玩具、吃到了好吃的食物、認識了自己喜歡的人……
快樂,總得有個理由。
而罂粟制品,會跳過媒介,直接産生多巴胺,進而直接給你快樂。
跳過理由,直達終點。
除非有一天人類能改變自身的基本構造,或是找到比快樂本身更加快樂的東西,否則它永遠會讓人欲罷不能——這還隻是欲罷不能的原因。
事實上大腦随時随地都在分泌多巴胺,隻是量的多少罷了,少時你感覺不到什麽,多時你感覺到快樂。
在多次使用罂粟制品後,大腦會形成一種‘不再分泌多巴胺’的慣性。
多巴胺代表快樂,直接給你多巴胺會直接給你快樂。
如果突然停了,會發生什麽事?
快樂的反面是痛苦,感覺不到快樂的人自然是痛苦的。
跳過理由,直達終點。
直接給你最終極的痛苦。
粉佬到後期根本不是爲了獲得快樂,而是爲了緩解痛苦。
——而這一切都在大腦中發生,是神經運動的一部分,腦機終端能用電信号刺激大腦,模拟神經運動,取代感知,可它沒法取代神經系統内部細微的化學反應。
畫面中,時間飛速流逝。
在克莉深潛大約六個小時後,他的身體開始抽搐。
腦機終端截斷了神經信号,這意味着,他的抽搐并非是由腦神經以正常的方式向身體發射神經信号,進而激發肌肉化學反應……
換種簡單的說法,神經潛入技術讓他‘靈肉分離’,可成瘾的痛苦是植入靈魂的。
的确是植入靈魂,今天的科技連神經網絡都還沒完全搞明白,更不要說神經中的微反應了。
逃進賽博空間——無論逃到哪裏也好,都不能讓他遠離這種痛苦。
而拆掉了安全裝置,意味着……他沒辦法下線,沒辦法出來了,同時由腦機終端接管的神經系統會讓他一直清醒——即便在遊戲裏睡着,身體也是醒着的,他即便在‘睡夢’中也能感覺到這一切。
這是最恐怖的牢籠。
痛苦越來越強烈,而人腦的自我保護機制‘休克’又無法啓動,所以,剩下的,隻有一條路了。
抽搐變成了掙紮。
他并沒有主觀意志上控制身體,是身體自己尖叫了起來。
手腳在拼命抽離手铐,想要以某種方式殺死自己,那種瘋狂的力量硬生生撕開了他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血濺滿了整個深潛倉,他在尖叫中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不停的用額頭撞擊着玻璃罩,但是……他根本沒有辦法掙脫,自始至終,那根粗實的管子一直連在後腦,就連手腳,也未能脫離手铐的桎梏。
安迪這才明白了,原來手铐的作用是這個啊。
他是知道的吧?
一開始就知道。
得有多麽絕望,才會選擇以這麽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半個小時後,因爲手腳的傷口失血太多,身體無法給大腦繼續供氧。
克莉腦死亡。
(本章完)